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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突然明白了一切,那声音里是欣喜、懊恼和说不出的情感:“原来你就是白影刀。”
“为什么觉得我是白影刀呢?难道只有权力能让他们喜欢我吗?”
“你不是?”
露陌只是微笑,却不肯回答。她这一笑,如同黑夜里绽放开一朵白莲花。
带着水气的风从海面上刮进来,成群的乌云在天上狂奔,雨就要下下来了。厌火终于要迎来它炎热天气里的一场雨。
青罗愣愣地望着她说:“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露陌笑了笑:“昆奴,帮我把他的骆驼牵过来。你继续忙,我们先走了。”
直到露陌将他带到了天香阁,青罗还觉得自己身处梦里。
他大睁着眼睛,看着曲折的长廊连接着六座同样精致的小楼,弯曲的屋脊如同大地尽头连绵的远山。青罗被领进露陌所在的最后一间小楼内,她的住所摆设要比其他小楼简陋得多,但青罗坐在外厅那光溜溜的乌木地板上,看到四面楹柱高处挂下来的如云彩一样的帷幕——那些薄纱如夏季草原草叶上的露珠一样透明,如冬季低地里缭绕树林的晨雾一样朦胧——依然觉得这儿的物品器具精致如斯。他禁不住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吐出的气息太大,会破坏掉这儿的什么。
他坐在席子上,感觉到天空中传来飒飒的雨点飞过的细微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丝绒一样的雨点打了下来,一阵阵地透过打开的大窗,飘到屋子里的人脸上。
他看着雨水把那些贵重的丝幕都泼湿了,“啊也”叫了一声。
“别关窗户。我就喜欢这样。”露陌却说。
青罗想起了什么:“我的白骆驼呢?”
“被下人牵到后面去了。放心吧,天香阁是什么地方,还能没有马厩。”露陌轻轻一笑。
说话间,露陌已经快手快脚地将小几擦过,摆上几盘果点,又斟上酒摆在青罗面前,动作熟稔,但她的笑容里却尽是一片天真,没有一点儿风尘味。
“这是今年新出的青梅,你尝一尝吧。”
她身上的香气,就如雨后的水艾花一样四散弥漫,飘荡入怀,沁人心脾。
青罗生下来就在马背上颠沛,始终过着动荡不安的日子,哪里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他通红着脸接过来嚼在嘴里,也不知道什么味道,转目间却见到小楼前的院子里也插着一棵柳木,雕刻着一个隐约可见的人脸,冒着几株绿芽,在如丝的雨水中微微摇动。
“怎么,你也有亲人出远门吗?”
露陌淡淡地说:“虽然就在城里,但总是个记挂的人吧。”
青罗却突然有点不自在起来,仿佛青梅的味道这才泛上心头来。不过,这股淡淡的酸味也难以在青罗快乐的心头久留。他看着乌沉沉的地板,突然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
“昨天有一个小姑娘跟我说,我能在厌火城找到想找的任何人,结果,我真的找到了你。”
他轻声说:“我原本想,你都不记得我了。”
露陌微笑着说:“我怎么能不记得呢,我一个人发闷,跑到舆图山玩儿,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却看到大火顺着坡呼啸而下。我没见过那么大的火,看火头起处,好像是从一个村庄烧起来的。
“那一个村庄我听说过,据说它夹溪而建,有数百棵大樟树散发着清香,如同华盖一样笼罩在溪水之上。树上挂有许多老藤,藤上有成串成串的紫色花儿,每到花落时令,就如一片紫雨飘落。我想知道那些花怎么样了,就顺着溪水向上游趟去。等我走到溪水的尽头,却看到一排躯体挂在那些漂亮的树上,如同吊钟一样顺风摆荡,散发死亡气息。
“原来是一股强盗刚刚洗劫了村子。那些人掠走女人,杀死男人,把孩子们吊在树上,还活着的人都害怕得躲藏进密林。强盗走了后他们也不敢出来,任由大火蔓延。我还是去得迟了,花藤已被烧尽,无数燃烧的火蛇在树间游走。就在这时,却有一匹黑马在火中冒出。那是你,青罗。”
“是我?”
“是啊,那时候我看着你骑马顺着溪水跑出,马蹄踏起如雪的水花,马背上还驮了个小孩,背后黑红色的火焰和烟如同斗篷一样展开——真是漂亮呢。”露陌像个小孩那样绽开天真的笑容说。
“我是那样的吗?”青罗苦笑着问。
“你不记得了吗?我也是突然看到你歪歪倒倒地掉入溪水里,才知道你中毒了。哎,你被蛇咬了,还要去逞强救人么?”
青罗的目光变得凝滞起来,紧抿的嘴唇让他突然显得严肃。
“你怎么了?”露陌问。
“那一天放火的……就是我的部族啊,”青罗艰难地承认说,他的脸都红到了脖子下,“是我们杀了你的族人,也许,你应该恨我,而不是救我。”
“你也放了火吗?”
青罗咬着腮帮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憋出来:“那一次没有。”
“唔,我应该恨你吗?”露陌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为什么?我才不想考虑那么多。我碰到了你,喜欢你,救了你,这就行了。”
青罗沉思着说:“可羽人们都恨蛮人。”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人。你也和他们不一样,你不会杀我吧?”她的嘴角含着明显的笑。
“当然不,”青罗使劲点着头,“我本来就不想大家互相杀来杀去的……可是这是乱世啊,”青罗突然吭吭哧哧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个有着明媚目光的女孩子谈论这些血淋淋的事实。他满心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在那一双黑如深井的大眼睛面前,他又无法说谎。
他还想谈谈草原上的如钩的弯月,浩荡的风,母狼叼着食物奔跑,旱獭像哨兵一样立着发呆,老的动物死去,新的幼崽又出现在同一片草原上,每天都不一样。这是血的规则,可是他终归没说出来。要归纳这些跳荡如风的想法,所有他会的羽人通用语还不够呢。
他们之间一时有点冷场。这时候,隔壁隐约传来一阵驴叫声,青罗听到楼下的白果皮应和着也叫了一声。
“对了,你等着……”青罗突然跳了起来,一阵风一样跑了下去,找到了白果皮,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屋里,手中拖着一个巨大的布褡子。
他将褡子放在地板上,有点笨拙地说:“我看到你喜欢花,于是跑了很多地方,很多森林,很多草原……找到了这些……来给你,都是些很有用的花,牧人们通常要用很多很多的牛和羊才能换到它们……”
他把它们倾倒在地板上,像个骄傲的小孩展示给她看:“你看,这是铁鹤草,折成纸鹤的样子,就可以当铁蒺藜用;这是海兰珠,果实到了夜里光亮如镜;这是若羽草,佩带它可以潜入水底;这是猫眼草,带着它夜里看东西和白昼一样;这是鸠尾草……它们都很难得到。”
露陌不看那些珍贵的花草,只是看着他笑。
青罗紧张地问:“怎么,不好吗?”
露陌莞尔:“不是不好,只是它们都太有用了。”
“太有用了?”青罗心虚地重复了一句。
露陌走到打开的窗子前指点给他看,细长的指头伸在雨里,白得仿佛透明一样。
“你看我喜欢的花,这些木贼草、燕子飞、绣球、水仙、美人蕉、白山茶,它们都是除了漂亮之外,再没有用处了。我种花草,不是为了它们的用处。没有用就是它们的用啊。”
青罗沮丧地摇了摇头:“你的话,我不太懂。”
“我出生在上城,我的家族血统高贵,但我却从小身子弱,飞不起来。我看着其他的羽人们在展翅日高高飞上云端,不由难过得要死。羽人没有翅膀,那是多么地痛苦啊。”她的声调如天鹅的垂死宛转,让总是快乐的青罗听了也暗自神伤,“可是后来,我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再蠢再笨的人都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这是别人取代不了的。”
她的白牙在夜里闪闪发光,她的笑容像外面飘洒的雨丝一样若有若无。“我做许多他们从来不做的事。我在深湖里游泳,爬上神木顶看星星,还有跳舞,我喜欢自由自在地跳舞,我喜欢,我喜欢跑到下城去,在露天里和那些人一起跳。他们也从来都不能飞,他们还肮脏,卑微,粗俗,总是不洗澡(露陌做了个鬼脸),可他们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比上城里那些包裹着绫罗绸缎、自以为掌握着整座城池、整个宁州命脉的羽人们还要快活。我也不能飞,所以我能发现这么多快乐。我还学会了看手相,你要我替你看一看吗?”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