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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为,不,是始终笃信,阿娇不过娇纵有余,智计不足,若不然怎会看不清形势,几次三番败在卫子夫手里?
却没想到,她的智,从不在小处。
莫名地,又想起昔日长乐宫中的祖母,总是淡淡地笑着,淡淡地看着,却将整个大汉天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不愧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阿娇啊!
难怪她会如此不怒不怨地离开椒房殿,无悲无喜地泰然处之,甚至,把所有的情意,都冷淡了,尘封了。
只因她早已看清看透。
刘彻如何感概良久,阿娇并不知情,更不会知道,自己的一点小小算计,竟然成了那大智若愚之辈。
竟让刘彻真正地对她上了心。
阴差阳错,莫过于此。
“如何,可有查清是谁?”如春内室,阿娇闲坐在案前,见青衣快步进来,便弃了手中的笔,拿起墨迹未干的纸笺看了几眼,随手丢进一旁的火盆里。不一会,便烧成了灰烬。
青衣一脸钦佩地答道:“是茶水房的王顺,公主刚离开不久,他便寻了个由头偷偷溜出了宫,兜了大半个圈才去的未央宫。”
“既如此,你便走这一遭,将王顺送去给郭舍人,就说是我特意选出来的。”
这趟差事,青衣私心里自是极愿意的,当即欢快地应了声,急急地往茶水房去。不论王顺如何慌张恐惧苦苦哀求,青衣冷眼笑着,不由分说地拎着他就往未央宫去。
当郭舍人看到两人时,也觉得棘手得很,更不敢擅作决定,连忙去见刘彻。
“既然阿娇姐不喜他,便送去掖庭吧,也好教教他规矩。”刘彻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便将王顺的命运定了下来,“你替朕走一趟,也好安安她的心。”
没想到,她竟这般聪慧,不过几日功夫,就将王顺揪了出来,不错,当真不错。只不知今后,你又会给朕带来哪般惊喜?刘彻心底不免多了几分期待。
☆、第14章 献长门赋
若真能铁口直断预知未来,刘彻情愿从未期待过。
静静坐在御座前,清俊而刚毅的侧脸紧紧绷着,如剑般桀骜的浓眉下,眸色沉沉,似是盯着平静躺在案上的笔墨,又似透过它,看到了那个月白蹁跹的女子。
墨迹已干,书香犹在。落笔如流觞曲水,清丽而婉转,宛若一幅上好的山水。可落在他眼里,却字字如利剑,直刺心头,又快又狠,刺得满目鲜红,刺得既痛且怒。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好一个“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先前密探是如何通禀的?
陈皇后素喜习字临帖,每日有暇即为之,然从不存留笔墨,皆付之一炬。
若非机缘巧合,怕是连手里这一页也早已丢进那火盆里。
更不会落得他手,摆到这御案之上,让他触目惊心,让他恨不得揉碎了撕烂了塞回那女人的嘴里!
枉朕还日日记挂于你,唤了郭舍人往来于两宫之间,殷殷问候,款款相待,却不想居然得了这一句“与君长诀”。刘彻心头郁郁更甚,整个人更隐没在沉沉阴影里,朕倒要看看,没有了朕,你能怎么活?
“陈氏既已废黜,又有何德何能尽享尊荣,安得位同皇后之分例?”
口谕既出,满堂震惊。
只是,这不等同皇后分例,往下,还有夫人的,婕妤的,美人的,一步一重天,究竟该怎么定,当中的奥妙委实太多的。内廷里一商议,便派了最得力地往昭阳殿去。
卫子夫心头欢喜,却只慢条斯理地留了句“好生伺候着姐姐”,便让前来请示的内廷宫人退下了。
在宫闱之中办事的,哪个不是心思玲珑之辈?
怎听不出那句“好生”究竟什么意味?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更何况,眼下的卫夫人手里握着管理六宫的权力,肚里揣着最最金贵的或许便是大汉第一个皇子,哪有人还敢不好生揣摩着她的心思?
于是,长门宫的日子一下子便不好过了。不是端来的饭菜冷了凉了,就是新送的木炭烟味儿呛人,就连宫人内侍分例里的新衣,也迟迟不见下发。惹得长门之中唉声载道,有些心思灵活的,有门路的,纷纷寻找着下家。阿娇也不动怒,只说不愿留的,自行离去即可,不必禀告与她。此言一出,长门宫更加清静了。
刘彻冷眼旁观着,暗自打定主意,此番定要叫她服软了才好。只是,一日日地过去,眼看着伺候的内侍宫人走了大半,眼看着日子困窘一日不如一日,到最后,便是青衣,也常挽起袖子去浆洗衣物、烧水生火。
却仍不见长门来人。
当听闻阿娇竟亲自去了庖厨,刘彻更是大怒地拍了御案,连砸了三个杯子,吓得宫中内侍侍女皆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如意就被皇上逮着了错处,惶惶不可终日。
便是得宠如郭舍人,亦觉心惊。
心中更是暗叹:皇上,您这究竟是在惩罚陈皇后,还是您自个儿呢?
刘彻的异常,莫说是未央宫中,便是朝野内外亦有所感。旁的不是,行事更添几分独断专行,连连重用酷吏张汤纠察百官,那张汤亦是狠角,一卷明细录犹如判官手中生死簿,轻轻一勾,便是一贪官污吏,手起刀落煞是干脆。如此整治,朝堂之上一片沉寂,文武百官颇有些风声鹤唳的紧张颤栗。
水至清则无鱼,为官多年,又有几个真能清廉到经得起任何推敲的?
然而虽如此,却也并没有几人,将帝王的反常,与长门宫中的弃妇联系在一起,除了——
“好一个陈氏阿娇!已落魄至此,竟还有这番能耐!”卫子夫娇美的脸已扭曲得不成模样,那阴狠的眼神,如毒蛇一般阴蛰,饶是伺候多年的灵玉,亦有些胆战心惊,“灵玉,你替我去一趟内廷署,问问这一月的册子可有收拾妥当。”华美广袖下的手指早已深深抠进掌心,却从这生生的痛楚里感觉到莫名的快意,卫子夫放声笑了起来:陈阿娇,我倒要看看你那长门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这宫里见风使舵的小人不少,可忠厚本分的老实人也还是有的。”
灵玉如何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眼下的长门早已人心涣散无心做事,若不是有几个忠心的撑着,早就垮掉了。而自家主子眼下要自己做的,便是往那摇摇欲坠的宫宇上在刨掉两份根基,甚至,安插些人手进去,以备不时。
而刘嫖亦是无限记挂担忧。
阿娇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吃过半分苦,眼下,却落得个亲自洗手作羹汤的田地,这往后的日子还长远着,难不成要一直这般过下去?
“婉娘,你说这事该如何是好?”刘嫖愁眉不展地坐在桌旁,连满桌的佳肴也无心用了。
“翁主年轻气盛,一时拉不下脸也是难免的。我瞧着,便是皇上怕也如此。不若公主您想个法儿,给他们递个台阶,到时候,可不就皆大欢喜了?”婉娘伺候馆陶公主几十年,也是打小看着刘彻与阿娇长大的,略一思索,便琢磨出了个法子来。
刘嫖不禁眼前一亮,连连点头:“不错,你说得有理。只是,眼下我心绪已乱,你可有好的法子?快别在藏私了,我哪能不知道你,若不是有了念头,怎会说得这般笃定?”
婉娘也不辩驳,笑着将自己的法子说出来:“听闻郎官司马相如素有文采,更擅辞赋,不若公主重金相求,定能得一篇上好的骈赋,待宫中宴席时进献给皇上,何愁皇上不上心?”
刘嫖沉吟片刻,越想越觉得此计甚佳,连忙叫婉娘去请司马相如过府。司马相如当即满口应允,取过狼毫一气呵成,写下《长门赋》。
刘嫖得之,如获至宝。适逢中秋,宫廷夜宴,她便小心地收好了《长门赋》,满怀希望地进了宫,时时留心着刘彻,琢磨着该何时进献最为妥当。
心里揣着事,自然神色有些恍惚。
刘嫖身为景帝之妹,刘彻之姑母,安排的位次自然离御座极近。看到她今晚一直心不在焉的,案上的酒食也没怎么动过,刘彻忍不住问道:“可是酒宴不合姑母的胃口?”
刘嫖心中一动,面露哀戚之色,答道:“皇上御赐盛宴怎会不好?想到阿娇在长门,却只得孤零零地独坐望月,我便什么都吃不下了。”说着,悄悄打量了一番刘彻的脸色,见他并无动怒之兆,便又起身到了座前,双手捧着《长门赋》行礼道,“阿娇别在长门宫中,日渐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