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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飞云正坐在桌前吃饭,右手垂着,只用左手,听得有人进来,头也不抬:“接客的时间未到,过半个时辰再来。”
昭文帝道:“我是来看你。”见飞云左手不便,想去帮他,飞云已用左手扶着碗,将一碗稀得透明的粥喝了下去。
昭文帝奇道:“你就吃这个?”
飞云道:“我吃不了别的东西。”
昭文帝才想起,他既然后庭不能用,便只能喝点粥度日,没想到竟是这样。见他右手仍然软软地垂着,固定之物不见踪影,便问:“你的手怎么了?”
“断了。”飞云仍是淡淡。
“上次不是给你接住了吗?骨折未好,那些固定的东西怎能去掉?”昭文帝道。
飞云这才抬头看看昭文帝,看得一阵,似乎总算记起来了:“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第二日便被扯掉了。”
昭文帝见他如此说,便把他扶到床上,解开衣衫,去看身上的伤口,飞云并不躲避。昭文帝看浑身伤口不同往日,问道:“怎么这伤更重了?”
飞云漠然道:“我手断了,侍候不来,客人们不满意也很寻常。”
昭文帝叹一口气,便拿出膏药来想为他敷上,想他这个月来拖着断臂,却又怎能接客?
飞云见昭文帝剥去他的衣衫,以为是要做,没想到是拿出药膏来上药。飞云便道:“你是卖膏药的?这里只卖皮肉,不买膏药。你要卖膏药,到别处去卖。”昭文帝又被他噎得一噎,一时进退不得。见飞云手脚冰凉,才发现隆冬时节,这屋里冷得象冰窟。问道:“天气这么冷,没有生火盆吗?”
飞云道:“进这屋里来的人都热的很,不须火盆。”
昭文帝道:“那你呢?”
飞云道:“我是贱货,谁管那么多?你要火盆,床后似有一个,你自己去看看吧。”
昭文帝绕到床后,果见一火盆,灰烬冷了许久,上面架子上却放着一块烙铁,自便愣了。
三十四
昭文帝只得不去动那火盆,出门唤过丫鬟,叫另拢一盆火来,放在床边。
昭文帝看飞云的手断了这么久,也没有处理,自悔走得匆忙,没有带上接骨神药“天香断续膏。”问道:“这手臂断了,你这些日子可怎么过的?”
飞云眼睛都不抬:“又不是第一次,习惯了就好了。断了几根骨头,又死不了。”
昭文帝恨不能把耳朵塞上。只好先不去管他说什么,去给他身上伤口清理上药,想是极痛,飞云默不作声。
忙得一两个时辰,才把药上好了,抬头见飞云正奇怪地看着自己。只听飞云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进了窑子,不做正事,偏尽拣这不相干的事情,早给你说了这里不买膏药。”
昭文帝没料到他又是这番话,愣了一愣,道:“云儿,我不是来寻欢,只因见你极象我一个小兄弟……”又问:“云儿,你会武吗?”
飞云道:“不会。”
昭文帝又问:“会弹琴吗?”
“不会,一窍不通。”飞云道,“表子只要床上功夫,要什么武功琴艺?”顿了一顿,又说道:“我说你到底要不要做?”
昭文帝摇摇头,缓缓道:“我那小兄弟,相貌神情,和云儿一般无二,他武功既高,更擅音律,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一时竟有些凝噎,“他好几年前走了,一直没有消息……我,我一直在找他,盼他回来……”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
不料那飞云听了,左手捂着肚子,竟然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飞云笑道:“你编的谎话也太过离谱,白日里就来诓人。听你说法,你那兄弟也不是凡人,你却跑到窑子里来找,难道你兄弟会到怡红院里当了表子不成?实在是笑死我了,好多年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想是笑得过急,牵动内伤,哇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昭文帝忙上前扶着,从怀中拿出一粒“九花玉露丸”给他服下,手掌贴着他后心,为他运功调息,过得约莫有半个时辰,听飞云呼吸均匀,竟睡着了。昭文帝将他放下,盖上被子,想道:“可算是睡着了。再听得他说几句,朕怕是要疯了。”见他睡着的神情甚是平静,“还是睡着了乖些。”
看看天色已晚,丫鬟进来问,要不要送晚饭,昭文帝摇摇头。心想:“云儿每天只靠一碗稀粥度日,可不知怎能撑到今日?”又想他日间字字如刀,心中绞痛,几欲落泪。
却听有人敲门,昭文帝打开一看,正是鸨儿,那鸨儿神色有些不安,说道:“公子,我把今日的钱都退你,下次你来见云儿,也不收公子的银两,今晚你能不能把云儿让出来?”
昭文帝问道:“为何?”
鸨儿道:“下面有一位薛大爷,候了五六日,都未等到云儿,今日带了一帮人来,说见不到云儿,便要砸了怡红院。那薛大爷是这里一霸,得罪了他,怡红院吃不了兜着走。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救救老身,帮了这个忙,感激不尽。”
三十五
昭文帝日间被飞云的几句话抵得不知如何是好,听鸨儿说什么薛大爷要飞云侍候,不由心头火起,对鸨儿道:“我去看看。”
下得搂来,果见下面或坐或站,有二三十个人,为首的一个五短身材,膀大腰圆,正是那薛大爷,昭文帝想,竟要云儿陪这样的人,自己可真是糊涂透顶。只对那鸨儿说:“给我拿酒来。”丫鬟递过一杯酒,昭文帝一口喝了,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一捏,那酒杯已成碎片,再在掌心中一搓,那酒杯转眼化为粉末。昭文帝拍拍手,说道:“有谁自认脑袋比这酒杯硬的就过来。”那一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一哄而散。鸨儿的眼睛都直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昭文帝不理她,径自回了飞云房中。
昭文帝见飞云仍在沉睡,怕牵动他的伤口,只坐在床边陪他,一夜无话。飞云一觉睡醒,已是中午,他好久没睡过如此好觉,睁开眼见昨日那人还在房中,也不去管他。
若是当年的飞云,昭文帝便说得半句话,他已就能料得十成。但自被送到怡红院中,日日受尽酷刑凌辱,一颗心早就死了,那日见了皇上的神情,心知皇帝对自己情分早断,更是自轻自贱,自暴自弃,只觉得待自己越狠,心下反而可得片刻宁静。他每日除了休息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是行那交欢之事,那些嫖客个个如狼似虎,久而久之,飞云见惯不怪,反而觉得进了妓院不去狎妓,才是天下第一大怪事。他对身外之事早已不去关心,昨日见那人不做,却和他清谈,更是听得不耐烦。他现在唯一记得之事,便是当日应了昭文帝三年之约。他以前曾有种种背叛,因此这次无论如何不愿背信轻生,只求在这地狱里熬过三年,便可了无牵挂地去了。所以,莫说是昭文帝乔装改扮,就是以本来面目前来相见,飞云也断断不会相信。
昭文帝经过昨日一日,已是怕了他,不敢再问他什么。只是中午叫下面熬得一碗鸡汤来,一口口喂他喝下。到得下午,见飞云坐着无话,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可好?”飞云道:“你把窑子当茶馆呢?你说书的功夫差得远,昨日连个谎话都编不圆。到这里来却不狎妓,谁耐烦听你清谈?”昭文帝只得陪他枯坐。
到晚上,昭文帝又给他伤口清洗换上药,想想出宫也有数日,该回去了,看了飞云右手断臂,心想回去拿了“天香断续膏”来,三日就可让断骨复生。看飞云身体虚弱,再经不得凌虐,便道:“明儿我要回去了,下次给你带点药来治你的手,我和鸨儿说,让你这些日子好好休息,不要接客,等我回来。”
飞云看了昭文帝一眼,道:“表子干嘛不接客?你可知那夜夜欲仙欲死的销魂滋味?”
三十六
昭文帝接连在飞云处碰了两次壁,这日也不骑马,牵了赤兔慢慢走出淮州城来。想起飞云那些没心没肺的话来,懊恼郁闷地只想去撞墙。一个神仙似的人儿,今日竟成了这样。自己一心想要他下地狱,待到真的下了地狱,身上的伤还在其次,他心中伤痛这么深,自己却也不是肝肠寸断?可又该怎么办?当年弹琴论剑,吟诗作文,种种温馨,恍如梦幻。又想起初见时他意气风发。那样的人儿,该在手心里捧着,嘴里含着,心里藏着,却偏偏往火坑里推。自己是金口玉言,一句话就把他打发去了怡红院,要他在那里囚禁三年,如今才不到一年,就已是这样。但圣旨既出,天下又哪有后悔药可卖?又想起那日在李大人花厅上,明明是久别初见,自己想着他,念着他,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去江南,但乍一见他身着女装在别人怀里,却狠心做出那副冷漠的表情,现在却是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