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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令说,摇光,你没有眼睛,还有手,还有心,你还可以做一个神巫。摇光微笑了。她说,我一直就是神巫啊。她的手放在案几的玉盏上,没有人知道,那下面是她最后一次占星的结局。摇光用低低的声音说,这是你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她头也不回地走在茫茫的天地之间。
命运是冷的,血是热的。风雨是冷的,心是热的。在长风浩浩的司天台,摇光曾在那里仰望星辰。
她说,为什么人会有喜悦,有悲伤?
太史令说,因为你在成长。太史令又提到了成长。每当这时,摇光就觉得有一阵时光的潮汐从身上流过。
摇光问,为什么我要成长?
太史令说,你看见花开,也看见花落,这就是成长。
摇光问,那什么是永恒?
太史令说,星辰起落,周而复始,这就是永恒。
摇光问,为什么我只能成长,不能拥有永恒?
太史令笑了,他说,你看见花的怒放,看见白鸽的飞翔,看见骏马的驰骋,这些让你感受到什么?
摇光说,生命。
太史令说,对,生命。生命的可贵,就在于这种蓬勃怒放,这种砥砺中的喷薄。有了这样的生命,又何必要求永恒呢。
摇光懵懂地笑着,太史令慈祥地说,孩子,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宿命不是用来顺从的,而是用来抗争的。
她在路途上,用卦钱和蓍草帮助那些普通的人们占卜。那些人们,霜鬓的老人,拄锄的农夫,担柴的樵子,羞涩的小媳妇,还有天真可爱的孩子。这些芸芸的生命如同大地上蓬勃又平凡的野草,卑微而坚韧地生活着。
她占卜着老人的寿龄,无论她占出什么,老人都会慈祥地微笑,感谢这个瘦小的姑娘,这些一生平淡的老人显出让她吃惊的通达和淡定,这是岁月珍贵的赐予。她给孩子们占卜着未知的将来,她说,你将来会做一个读书人呢,你呢,将来会有一个甚是贤惠的小媳妇。孩子们哄笑着,嬉闹着,阳光照在他们饱满的小脸儿上。她给忧郁的姑娘占卜她们的情人,她附在她们的耳边,悄悄地告诉她们,那个人有多高,多少年纪,还有他纯朴憨厚的面容。姑娘的脸或者红着,或者变得苍白,摇光自然看不见,可是她能感觉得到,世间最难问卜的,莫过于女儿家的心思。
一路上雨雪风霜,只有她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陪伴她的只有那匹驾车的老马。父亲曾在她离开长安之前给她捎来一封信。那时候,她已经看不见了。她没有让别人帮她看,她只是将信放在怀里,默默地离开了长安。在风雨飘摇的旅途,她就像一根飘零的羽毛。其实在茫茫天地之间,她就是一根飘零的羽毛,无依无靠,无倚无凭,在命运的流离中浮浮荡荡。在路途上她最深地体会了什么叫寒冷。寒冷就是当暴雨如瀑,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挣扎,却无法找到前行的方向;寒冷就是当大朵大朵的雪花飘下来的时候,她只能将自己裹在毡毯下,马车的缝隙到处都透着寒气;寒冷就是当她听见身边的人们最平常最普通的笑语,听见庸常岁月在她的身边缓缓流过,心里生出的深深的孤寂。寒冷就是她从此知道了什么叫做天涯相隔。
一路上的风霜,也给了摇光最彻底的历练。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迷迷糊糊的小神巫了,她嫣红色的眸子似乎拥有了洞察一切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上天赐予的,而是人生和苦难赐予的。她的心越来越宁定和安详。奔涌咆哮的是力量,宁定安详的也是一种力量。
当摇光行走在她的旅途上的时候,少年也在自己最辉煌的生命里行走。一种隐含悲怆的行走。路途不同,而深深的孤寂是相同的。少年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完成了大多数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功业。他给自己留下的,只有荣华的束缚,名声的桎梏。一个年仅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已经做到大司马的高位。不知为什么,少年的身影在史书中,在传说里,永远是英风烈骨的冠军候,是横扫大漠的骠骑将军,而不是位高权重的大司马。这个高不胜寒的官职不会给英气勃勃的少年带来任何快乐。这不过是苍鹰的金子牢笼,野马的玉辔银鞍。辉煌过后,只能是落寞。权势赫赫,不是辉煌的开始,只是辉煌的终结。
少年在河西焉支山下的军马场,驻防城,点将台,历经沧桑烽火,依然凛凛。而长安城的少年,却是一个不近仕的人,一个不会门阀争斗的人。他的生命,不属于这个桎梏他的城。
在太史监里摇光曾经伏案记录星象的案几上,那只倒扣的玉盏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没有人知道下面盖着什么。那只玉盏就像是无意之中倒扣在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在伯禽有一次擦拭灰尘的时候,才将它拿起来。他吃惊地看见,玉盏下竟是一方檀木,上面只刻着一个字:
棋。
摇光这个时候,正在黄河的沿岸慢慢地走着。黄河的两岸,就是中原民众生息繁衍的土地。连年的征战,损耗极大。边邑之困初解,徭役赋税却深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民生多艰困,满目皆苦辛。人生就如秋草,一季盛开,一季凋落,雨雪风霜,只有默默承受。生命竟有如此大的张力和韧度。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黄河边的歌谣,在摇光的耳边悲凉地唱响。歌谣里夹杂着黄河的万古波涛低沉的和声,沉郁苍凉,仿佛久远时光都在缓缓凝滞。摇光侧耳听着黄河的波浪交击声响,脸上浮起一个悸动的表情,好像这样雄浑的浪涛就在她心上奔流着,然后注入她的血液。也许在她的耳边,还有那个雪夜存留的琴声,和黄河的波涛暗合。
元狩六年。这是一个寻常的年份。摇光的耳边总是有少年在渭水河边长风中呼喊的声音,你所恃的,必将成为你的桎梏!
那时候的少年,有的是热血,有的是力量,他的全身奔涌着不受拘束的豪气,他要冲破世界上一切的束缚和桎梏。只是,他粉碎了一个桎梏,却无法避免地陷入另一个桎梏。至刚者易折,至强者不寿。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是无法实现的。这就是生的宿命。没有束缚,就没有自由;没有磨砺,就没有爆发;没有灭,就没有生;没有苦难,就没有成长。
摇光在远远的黄河岸,倾听着黄河的咆哮,倾听着少年生命的河流的奔涌。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在她最后一次占星的时候,天空出现的异象。那一天,星辰还是那样清楚而澄澈,和以往的任何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甚至还在偷偷地笑,因为少年说过,他要做一颗大星,小的星星他可不要。她每次看着满天繁星,都在想,不知道那一颗是少年的星。她是一个神巫,自然知道星不应人。可是少年说得那样肯定,让摇光也忍不住相信。
星辰在无语地悄悄运转,昭示出一种神秘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摇光的眼睛渐渐酸涩,她想,星星已经在天空中这样流转了无数年,而人的生命只不过短短数十年,要用数十年的生命来参透千年万年的永恒,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她就这样望着天空,胡思乱想着。天幕渐渐的阴沉下来。夜风也渐渐变得凄厉。星辰在寂静无言中显出莫名的狰狞,命运原来是这样的深不可测。摇光的眼睛忽然变得清晰明净,就如同秋水一般,满天的星斗倒映在其中,纤毫毕现。人,原本就有一双洞察的眼睛,只是它长久地被俗务掩埋,不能将珍贵的灵慧显露出来。
摇光惊恐地看见,天幕上竟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星辰缓缓地移动。以天为秤,以星为棋。摇光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这样沉重的生,沉重的死,人世上种种悲欢荣辱,椎心刺骨的爱恨情仇,两极罔顾的忠节孝义,说到底,竟只是一局棋罢了。人世种种,不过身困棋中,情不自己。霎时间,往事的碎片翻腾而起。在小茅屋的清晨,父亲因为一时高兴说的关于巫咸大神巫的故事在她的耳边又响起,她的心掉进了万丈的冰渊。窥测天机,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有幸和前辈的大神巫一样,付出了一双眼睛的代价。
几乎像是从一个坍塌的废墟中挣扎出来,摇光用尽了一个女孩所有的坚强和刚毅,来支撑起她心灵里破碎的天空。神不存在了,天也不存在了,冥冥的力量激起的不再是敬畏,而是血性和意气。我没有眼睛了,但我还是要做一个大神巫!神的天空破灭了,人的尊严却渐渐铸成。人生不过短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