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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子东的眼前是一棵苹果树,树下是一只被击毙了的雄性野鸡。
见着这具猎物,他没有一点儿冲动,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抱住了猎枪。那枪管还在袅袅地飘散着淡蓝的硝烟。他百无聊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只一动不动的野鸡:那野鸡五色灿然,脖子上的一圈金紫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那几根长长的尾巴,有着非常好看的斑纹,风吹过时,它们摇摆着,并嗖嗖作响。阳光刺痛了他被汗水打湿了的眼睛,他眨巴了几下,睁开眼时,视线有点儿模糊,再看那只野鸡时,就仿佛看到草地上有一摊鲜亮的颜色。
不远处,二傻子正在追赶一头身段儿好看的小母牛。
他曾向朱荻洼要过婆娘。朱荻洼说:“你去找那姑娘,找到了,就归你了。”二傻子去哪儿找?那姑娘只是来油麻地小住,已回无锡城里了。二傻子找不着那姑娘,只好又去田野上找那些发情的和没发情的母牛。
被追赶的小母牛从邱子东的眼前跑过去了。
二傻子呼哧带喘地追了过来。
邱子东想起了二傻子那天得意洋洋地高叫“是我放的火”的样子,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傻逼!”恨不能一枪将二傻子的脑壳崩碎。
二傻子却走过来,将手指头叼在嘴里,朝邱子东嘻嘻笑着。
“傻逼!”邱子东大声吼着,“滚!”
二傻子却没有滚,他看到了草地上那只野鸡,一跳一跳地跑过去,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放那儿!”邱子东说。
二傻子没放在那儿,却拿着这只野鸡,一边笑着一边向后退去。
邱子东举了枪,作出射击的样子。
二傻子见了,掉头就跑,但手中的野鸡却未扔下。
邱子东没有去追赶,甚至没有大喝一声让二傻子停住,而只是默默地举着枪,瞄准着二傻子的后脑勺,直到二傻子从他的视野中消失,才将枪放下。
天气暖洋洋的,邱子东将自己放在田埂上,将猎枪放在身边,睡了一觉。醒来时,太阳竟然偏西了。他稍稍振作了精神,决定走出这片果园,再穿过一大片灌木林,走向那边的芦苇荡:太阳快落时,会有大群的野鸭在那边的水泊降落过夜。
来到那片芦苇荡时,太阳还有丈半余高。
去远处觅食的野鸭还未飞回。
邱子东暂且在芦苇丛中寻得一块静谧的地方坐下了。他往枪管里结结实实地塞满了火药。随着黄昏的来临,一种血腥的欲望变得越来越猛烈,越来越让灵魂战栗。他要狠狠地射杀那群野鸭,直打得血水染红水面,与霞光同辉。
在等待中,一只扇动着长翅的白鸟向芦苇丛外的那棵槐树上落去。
邱子东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鸟,便突然改变了伏击野鸭的计划,而将心思用向了这只白色的大鸟。芦苇丛中,他躬着腰,朝那棵槐树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的目光穿过密密匝匝的芦苇,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棵槐树,并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只白鸟———它耷拉着翅膀站在一根高枝上。
邱子东仰望着它,并举起了枪,一边瞄准着,一边向前逼近。
邱子东像一股空气流过芦苇丛,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那只白鸟像是觉得枝高风寒,轻盈地扇动了一下翅膀,落到了一根伸向水面的显得更加平稳的矮枝上。
邱子东的枪口就慢慢地跟着下降,当枪管落成水平时,他不禁一阵惊愕,枪差一点儿从手中掉落在地:枪口对准的竟是一个人的后脑勺!
邱子东很快从极其熟悉的背影认出了那个站在水边树下的人:杜元潮。
杜元潮对他身后的芦苇丛中的动静,显然没有丝毫觉察,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邱子东的枪口本来是慢慢地往下降落的,但当枪口降落至杜元潮的后背时,那枪口迟疑着停在了空中。不知过了多久,这黑漆漆的枪口就又慢慢地上升,直至上升到原先的高度———对着杜元潮的头颅高度。
这是一个远离村落的僻静之处,四周空无一人。
除了云彩、夕阳、晚风,便只有初开的芦花、槐树、白色大鸟和水面上的细密波纹。
杜元潮一直面向水面,有风吹来,掀动着他的衣角和一头干净的头发。
邱子东的枪口十分准确地对准着杜元潮的头颅,但他的双手却在不停地颤抖,继而双腿也开始颤抖,直至全身开始颤抖。如此颤抖,使他周围的芦苇也跟着颤抖。他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冲着他的并不宽阔也不魁梧的背影,却使他心里感到了无底的虚空与胆怯。
有一阵,他闭紧了双眼。
但枪却一直举着。
不知过了多久,杜元潮好像听到了动静,将身体侧向太阳将要落去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采芹出现了。
杜元潮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紧接着发出嗵的一声。
邱子东推断出,那岸边早停着一只小船,杜元潮跳到船上去了。果然,杜元潮将手伸向了采芹,并说道:“往船上跳,别怕,我在下面接着呢。”
不知为什么,采芹竟掉转身来,向芦苇丛中观望着。
而那时的邱子东,依然举着枪。
采芹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抓住杜元潮的手,轻轻一跳,杜元潮顺势将她接到了船上,他们的身影顿时消失了。
邱子东的枪却还举在空中。
那只白鸟扑着翅膀飞走了,邱子东一阵虚脱,竟跌坐在芦苇丛里,枪也掉在了地上。风吹来时,他这才感到自己早浑身泡在了冷汗里。
太阳落下去了。
邱子东拖着枪,拨开芦苇,来到槐树下。他向水面眺望时,只见一只小木船已驶进遥远的霞光里……
第五部分疯雨/胭脂雨(3)
这年的夏天,油麻地野花盛开,到了傍晚,那花浸了露水,空气里香气流淌,加之天气炎热,一个个都显得有点儿昏昏然,心烦意乱,直至天又开始下雨,才渐渐从清凉中清醒过来。
雨是从这天早上下起的。
一年四季,油麻地也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场雨,没有几个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雨里———各种各样的雨。油麻地下的雨,很少有同样的,一场与一场不一样。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所下的雨,都只属于那个季节,而每一个季节里的雨又都是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下法。油麻地的日常话题,十有八九与雨有关。油麻地人的语言修辞也总离不开雨:“这杂种,什么怪脾气?狗尿雨!”“李家二媳妇干净得雨洗出来似的。
”如果将油麻地人说的雨编成一本小辞典,没有百页怕是下不来:呆雨、清雨、浊雨、草雨、邪雨、铃雨、香雨、苦雨、艳雨、骨雨、青雨、泡泡雨、红雨、牛雨、蛇雨、萤雨、蛙雨、梅子雨、母雨、雄雨、招魂雨、烂脚丫子雨、槐花雨、桂花雨、菊花雨、海棠雨、蔷薇雨…… 假如油麻地人在弥留之际,脑海里一定会有什么景象的话,那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雨。
梅雨季节,一双鞋放在床下,几天没穿,再拿出来一看,鞋壳里竟长出了几朵怯生生的白蘑菇,而一把木头椅子天天被人坐着,哪天低头一看:后背的缝隙里长出了一溜黑木耳。
这天早上下的一种雨,却已有许多年不下了。
早上刚滴了几滴,范瞎子伸出手去接住,然后伸出舌头来尝了尝说:“这雨再下下去,就满地的蟹。”
果然,到了中午,就满地的蟹。
油麻地是芦荡地区,到处是蟹。但这蟹平常是深居简出的。人们捕捞这些蟹,并不特别容易。这里的捕蟹方法非常特别:用稻草扎成粗硬的绳状物,然后堆成一堆,用烟熏成枯黄色,然后放开,几十米长的一根,拦河而下,浸入水中。那时,岸上,还继续烟熏。湿烟袅袅许多时辰,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才见一两只蟹顺这绳索向湿烟处爬上来。那时,早有人守着,见它们爬上来,立即将它们捉住放入深深的篾篓。捉上几斤蟹,是很需要一番耐心的。但,一旦下起一种雨来,它们就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与诱惑,纷纷从洞中爬出,爬到岸上,并且喜欢爬向人口密集的地方,其阵势有点儿吓人。
这一回,那蟹更使人惊愕。
雨在不停地下。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