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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怒吼了:“杜元潮,站出来!”
声音震得镇委会的屋瓦嗡嗡作响。
杜元潮当然不会站出来。不是因为胆小,而是他不能让油麻地的人看到他可能被这群发了疯的人肆意糟蹋。他心里非常清楚,此刻他一旦出现,刘家的人就会蜂拥而上,揪他衣领,扯破他的衣服,扇他的耳光,往他脸上吐唾沫,在他脸上抓下血痕,对他推搡谩骂,将他那副每时每刻都很在意都很讲究、一丝不苟的形象彻底毁掉。于是,他在听到了风声后,没作丝毫反对,就接受了朱瘸子朱荻洼的建议,上了一只由朱荻洼摇来的乌篷船,进了苍苍茫茫的芦苇荡。
那支队伍的怒吼声是无效的,于是一群人合力撞开了镇委会的大门,冲进镇委会,将挂在镇委会墙上的一面面锦旗统统扯下,或撕成烂片,或踩在脚下。办公桌一张张被推倒,电话机被扔出窗外,几只暖水瓶被砸得粉碎,周秃子的算盘被掼在墙上散了架,算珠滚了一地……男女老少七手八脚,直将镇委会打得片甲不留。
油麻地的人非常恼火,但却憋住气没有出来阻挡,因为他们深知闹丧队伍的穷凶极恶,更何况是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更何况这支队伍里有那么多经不起任何折腾的老人,又更何况他们是刘家桥的人———刘家桥人的野蛮是远近闻名的。
收拾完镇委会,四个抬棺的人抬着棺材整齐划一地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于是那支本来已经散乱了的队伍又整装待发了。不一会儿,他们开始向镇后杜元潮家挺进,刚才还在号叫的队伍,又变得哑默起来。
几个油麻地的人抢在队伍的前头,向杜元潮家跑去。
今天一早,采芹就从枫桥赶到油麻地。此刻,她正帮着艾绒拾掇一些值钱的东西准备领艾绒和女儿到她家躲避几天。听到报信,她一手拉着颤抖不已的艾绒,一手抱了惊恐的琵琶,说:“快走!”艾绒看了一眼屋子,只好跟着采芹急匆匆地走进了屋后的树林,一路哭着,走上了通往枫桥的路。
这支白色的队伍,不一会儿就来到杜元潮家门前。
他们高叫着:“杜元潮出来!”见毫无反应,就开始大骂:“狗日的杜元潮,你除非藏进逼里!”“藏进逼里也要将你抠出来!”……不堪入耳。一些年轻女人特别是一些女孩儿,或轻轻地或严严地用手捂住了耳朵。
刘东子的母亲蓬头垢面,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目紧闭,用双手拍打着地面,用哭得已经不能发声的喉咙哭泣起来,随即,所有的女人都跟着哭泣起来。其中一些,在此之前也只是陪着哭哭而已,还有很大的潜力与余地,此时都亮开了喉咙,大声号啕起来。一时间,这哭声此起彼伏,犹如潮起潮落,汹涌澎湃。一些孩子的哭声与老人的哭声也加入其中,使这场撼天动地的大哭泣有了丰富的声部与音色,从而也更加催人泪下。
刘东子的母亲忽然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抽搐着晕倒在地。
于是,几个有经验的女人就蹲下来,用尖尖的指甲死死掐住她的人中,直到她缓过气来。她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有气无力地张合着干焦的嘴唇,靠近她的几个女人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她的声音:“我要我家东子……”
一个年轻人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向杜元潮家的窗子砸去,玻璃立即被砸碎。这一动作,犹如一声全面出击的信号,只见刘家老老少少一起向房子扑将过来,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毁灭行动。一些人冲进屋里,见被子就撕,见锅碗就砸,见凳子就摔,见衣柜就推,见水壶就踢,不一会儿工夫就将屋内搞得一片狼藉。没有能够挤进屋里的,见篱笆就扯,见树木就砍,见庄稼就拔,见猪羊就赶,见菜地就踩,不一会儿工夫,就将房前房后搞得一片稀巴烂。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举起一块石头,冲向院门口的一只装满水的大水缸,大叫了一声“狗日的水缸”,石头飞出,水缸顿时瓦解,水哗啦流了一地。怕湿了脚的便向后躲去,撞倒了后面的人,结果撞倒了一片。
油麻地的人只能在一旁看着。
刘家的人屋里屋外地来回奔跑着,寻觅着还没有被损坏的东西。一个人从瓦砾中发现还有一只碗没有被砸碎,便将它捡起,猛地掷在墙上,使它立即成为碎片。等一切都已损坏之后,一百多号人就在这些东西的上面反复地踩,反复地跺,直到将一切踩成跺成烂乎乎的东西。
屋里的人撤出之后,四五个汉子解开裤带,开始在屋子的中央撒尿,直尿得屋中央涌动起了一片白沫。
当油麻地的人以为一切到此结束时,刘家的两个汉子一人拿了一把叉子爬上了屋顶。
这时,在地面上的人无论是油麻地的还是刘家桥的,都不发一声,在静静地等待着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只有几条惊慌的狗在远处奔跑着向这边吠叫,却不敢向这边靠拢。
两个汉子坐在屋脊上,开始抽烟。他们有时看看残败不堪的地面,有时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
地上的人都仰望着他们。
他们终于抽完烟,将没有掐灭的烟蒂扔到地上,然后往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便开始用叉子掀屋顶。
又有几个汉子爬上了屋顶。
转眼间,半边房顶就被掀掉了,阳光哗啦啦泻进屋里。
在整个过程中,邱子东一直未露面。
第四部分黑雨(7)
黄昏,杜元潮出现在被毁坏的家园前。不一会儿,艾绒抱着女儿,在采芹的陪同下,也回来了。她看着这番情状,轻声哭泣起来。
杜元潮从艾绒怀里抱过欲哭未哭的女儿,望着眼前的情景,一言不发。
采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艾绒的肩,眼中也是一番凄凉与悲哀。
这天的黄昏,特别的明亮,天空像镀了薄薄的金子。
在西方喷射的霞光里,远处的人在看杜元潮他们几个时,看到的是富有造型意味的剪影———这些剪影使人们心头的秋意变得格外的浓重。
天黑后,艾绒在采芹的劝说下,又抱了女儿去了枫桥。杜元潮则听从了朱荻洼的安排,住到了镇委会那间放着黄梨木架子床、平时只有杜元潮一人偶尔悄然光顾的屋里。
当天晚上,一个消息在油麻地到处传播着:因为一条人命,杜元潮可能要被抓走坐牢。这天晚上,油麻地的人所谈论的就只有这一个话题。许多人都很想见见杜元潮,但都不知道此时他人在哪里。这段时间里,他的行踪就只有朱荻洼一人知道。
为此,朱荻洼很有一点儿感动,并觉得自己负有一份责任。
朱荻洼极细心地照料着杜元潮,像一个忠实的仆人。
邱子东在镇上走着,听着人们的议论,有时会停住脚步,对那些正在议论的人说:“一个个别胡说八道!”
他在见到朱荻洼时,问:“知道杜书记现在哪儿?”
朱荻洼说:“不知道。”
深夜,朱荻洼怕杜元潮寂寞,悄悄用篮子从家中提了酒菜来陪杜元潮。
杜元潮平时不喝酒,即使喝酒,也不会与朱荻洼喝酒,但此时,他却很愿意与朱荻洼喝酒,这使朱荻洼更加感动。
喝了一阵,杜元潮问:“你说,刘家桥一帮人,这般闹丧,这里头……”
朱荻洼低头喝酒,半晌,说:“书记,这我说不好。”
杜元潮笑笑,接着喝酒。又喝了一阵,杜元潮说:“老朱,如果我被抓走坐牢……”
朱荻洼立即放下酒杯,连忙阻止杜元潮:“杜书记,你别这样说,这不可能!”
杜元潮说:“我说是万一。”
“书记,没有这个万一。”
过一会儿,杜元潮碰了一下朱荻洼手中的酒杯,还是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老朱,万一我被抓走坐牢,我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书记,你说。”
“能在我和艾绒她娘儿俩之间不时地传个信儿什么的。”
已喝了不少酒的朱荻洼,一下眼睛湿润了:“杜书记,不管到哪一天,我也是一个为你跑腿儿送信的。”
分别时,杜元潮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来,塞在朱荻洼手中:“还还你的赌债,别再赌了,说你总也不听。”
朱荻洼有点感激涕零了。
回家路上,朱荻洼心中一直很温暖,很动情:“杜书记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世上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