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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变得十分的乖巧,既不喊叫,也不乱动,像一只风雪天忽然找到一垛温暖干草的羔羊,任由他托着、推着、抓着、揪着。
杜元潮一手揪住艾绒胸前的衣服,一手划着水,朝岸边游去。他是伏在水上,而艾绒则是仰在水上。
有片刻时间,杜元潮想起了他很小时与父亲一道漂流在茫茫大水上的情景。
艾绒微微仰着头,眼中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她的神情是安详的。她听到了流水轻轻碰击头顶然后被分开滑过耳轮与两颊时的声音,那声音很清脆,犹如弹拨琴弦。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十分轻盈,像一片叶子。她看着初夏的天空,那是一片淡蓝的天空,有一群野鸭正在笨重地飞翔,似乎是在向芦苇荡方向。
杜元潮离岸越来越近,估计可以站起身来时,他停止了划动而将身体慢慢在水中站立起来。但落空了,一时间,他自己往水中沉去,艾绒也随之沉去。杜元潮呛了一口水,立即用双手托起艾绒的后背,使劲将她顶出了水面。
艾绒再次看见了天空,哭了起来。
杜元潮脑袋在水中,双手却举出水面,托着艾绒一步一步地走向岸边。他感到那具被他的双手举起的柔软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杜元潮终于露出了面孔,他看到了岸,看到了从艾绒的头上垂挂下来的流水滴答的头发。
已有许多人正向这边跑来。
杜元潮朝岸边走去,胳膊累了,他就用头顶着艾绒的腰部来分流艾绒的重量。
艾绒一动不动,弯曲的身体随着杜元潮的走动,在富有弹性地悠然摆动着。
上了岸,杜元潮顺手一托一放,艾绒便哆哆嗦嗦地站在了地上。
陆续被救上的几个女知青,开始哇哇吐水,接着开始哇哇大哭。
艾绒撇了撇嘴,也哭了起来。
杜元潮很不耐烦地说:“哭!哭什么?”
还有一个女知青正被一个男知青揪住头发,拖死狗一般拖着,还未到岸边。
杜元潮看着,十分恼火地说:“怎么就不淹死一个呢!”
艾绒哭得更厉害了。
杜元潮掉过头来,正想发火,但看到艾绒那副模样,那火就烟消云散了。
艾绒紧缩着身子,犹如一只落水的鸡雏被救起,正在阳光下颤悠不已。
杜元潮怜悯地看着她。
湿透了的艾绒,被衣服紧紧地包裹着,将身体的实际线条,十分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那天,站在桥上、岸上观望的油麻地人,都看到了明亮的阳光下这优美的让人心动的曲线。
艾绒胸前的一颗纽扣在杜元潮的拉扯中脱落了,加之衣服浸了水往下耷拉,她的胸脯比往常袒露出许多,犹如穿了一件开口极低的抹胸。
两道白如新雪的乳坡,带着慢慢滚动着的钻石一般晶莹的水珠,在极短的距离内,献祭一般地呈现在杜元潮的眼前。
杜元潮就觉得心房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惊魂未定的艾绒忽地发现了自己的身体,立即用双手紧紧捂在了胸前,并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而此时,杜元潮已扭头走了。
这几个知青都是八队的。
杜元潮一眼看到了八队队长潘大明,走向前几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叫着:“潘大明,你给我听着,这些人,要是有一个闪失,我要你脑袋!”说完,大踏步往前走去,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道来。
艾绒低着头,她没有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而是看着一行他在地上留下的潮湿的脚印。
第四部分丸雨/鸟雨(2)
麦收季节。
油麻地的每一个季节都是值得欣赏与玩味的。
闹哄哄的太阳底下,万物在蒸汽般的空气中,疯狂地生长着。春天还是流水光光的大河小河,现在却被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侵占了。空心莲子草,像绿色的火焰向四面八方蔓延,仿佛要于一夜间彻底遮住清澈的河水,再不让它映照蓝天。大河中间,只有一条勉勉强强的航道,其余都被它们绿生生地覆盖了,而那些不怎么行船的小河,则几乎完全被遮蔽。在一条小河中间,半沉半浮着一条小船。也许是船的主人驾船行到这里时,见四周都被它们包围了,叹息一声,只好将船丢弃在了这里,也许那船本是停在河上的,等主人想起要用它时,却见它在浓厚的绿色包围中出不来了,于是站在岸边无奈地看了看,就永远地走开了。当心闲着的人走到此处时,远远望去,只见绿色茫茫,直通天际,倒分明觉得这是一番很好的乡野景色。
田埂、水边、废弃的砖窑旁,一处一处的泥胡菜,已经落叶,只剩下光光的菱形的绿茎。顶端,是一颗颗包裹了羽绒的花果。风起时,花果裂开,那淡紫色的羽绒,就随风飘扬,给人一个错觉:这夏天的阳光下,瑞雪纷飞。
野胡萝卜花不分场合地生长着。它们的身体是娇贵而柔韧的。它们散发出来的是一股带了药味的香气,但却偏偏招来无数的蜂蝶。那花高高矮矮地开放着,像无数把秀气而精美的花伞,错落有致地举在阳光下。
……
然而,油麻地的人,没有一个会顾及这些景色。这是一个忙碌的季节,一个使人疲惫不堪的季节。景色年年,却又年年无人驻足观望。这个季节里,只有牛马一般的劳作。
那些在苏州城娇生惯养的知青们,也无一例外地被驱赶到了这没完没了的劳作中。这些即便是油麻地的庄稼人也都感到无法忍受的劳作,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沉重的苦役。
他们企图想逃避这种苦役,然而早已有话在先:谁不劳动,就不发给口粮。
艾绒的手,也许只适合继承母亲的艺业,去弹琵琶。那手在琵琶上时,则灵巧之极,而一旦抓握镰刀什么的,要么就软弱无力,要么就笨拙不堪。天还未见曙色时,她就被催命般的上工锣声敲醒,直到月上梢头,繁星满空,才放工。长长的一天,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她的状态:挣扎。
她觉得活不起了。
虽然,她没有像其他女知青动不动就哭,但初时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从头到脚都觉得,在这庄稼地里,真是苦不堪言,心中满是酸辛与绝望。
曾因她们的美貌、肤色、衣着、声音、一举手一投足而嫉妒过的油麻地的姑娘们,现在有点儿幸灾乐祸。看到她们用双手使劲去托着扁担以减轻肩头疼痛,脸都扭曲了的样子,看着她们将秧苗插得歪八斜扭蛇行一般的样子,看着她们走不稳狭窄的田埂连人带粪桶一起跌翻在地里的样子,油麻地的姑娘们会为她们的健壮与身体的韧性而自得,而心满意足。
还好,她们在以嘲笑的目光去看那些女知青时,却很少那样去看艾绒。她们原谅她的无力,也原谅她在劳动方面的无能与无知。她们甚至有点儿怜悯她———她这样的女孩儿,无论走到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是让人怜悯的。她们没有理由地在许多地方都暗暗地照顾着她,扶助着她。
但她仍然会不时地听到队长以及那些年轻男子们的大声呵斥。每一声呵斥,都会使她缩起脖子,睁大吃惊的眼睛,就仿佛有人挥着鞭子向她突然地抽来。
她在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
这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
杜元潮在县城开完会,连夜赶回了油麻地。月光下,他看到了绵延起伏的麦地。今年的麦子长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麦秸粗硬,穗头大,颗粒饱满。杜元潮走在麦浪间的田埂上,心中满是喜悦。
有些田块,已经被收割了,金色的麦秸茬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在离镇子一里地的地方,正走路的杜元潮隐隐约约地听到麦地里有低低的哭泣声。他好生奇怪,就朝着哭声发出的地方紧走了几步。
有一个人正在割麦子。
这块地的麦子都已收割了,就只剩下这一垅还未收割完。
那个割麦子的人,在杜元潮看来,不像是在割麦子,而更像是在割韭菜。他有点生气,也感到有点儿好笑。
那人一边割,一边小声地哭。
是个女孩儿。
“谁呀?”杜元潮问了一句。
哭声停止了,但不久又开始了,像先前一样,声音小小的。
杜元潮又走近了几步,依稀辨认出了这个一边哭泣一边割麦的女孩儿:艾绒。他环顾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