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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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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它惟一感到纳闷的是:他怎么会在移动?不管这些吧,跟着就是了。它越跟越紧,直到饥饿的嘴巴几乎就要碰到他的脚后跟。    
    程瑶田在他熟悉到可以认得出任何一块砖头的巷子里慢慢走着,全然没有觉察出那条生了别样动机的狗,正一步不离地跟着他。    
    狗觉得前面翻动着的脚后跟有点儿不可思议,只管用眼睛盯着。它不时地龇一龇雪白的利牙。终于,它下口了。    
    程瑶田立即感到了一股钻心的疼痛。他掉过头来,见狗还一口咬住他的脚后跟,不由得挥起拐棍,向它打去。他没有太用力,怕打坏了它。    
    狗大吃一惊,忽然地意识到它所跟随的原来还是一个活物,立即松了口,扭头跑到一边,失望而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着程瑶田。    
    程瑶田慢慢蹲下,用手去抚摸了一下脚后跟,觉得那儿湿乎乎的。他慢慢站起身来,将手举到眼前,见到手指头上尽是血,在心中说了一句:“这狗真让人讨厌。”    
    他没有太在意,继续往前走。    
    范烟户在巷口站着。他听到了他所熟悉的脚步声,尽管现在这个发出脚步声的人行将就木,但他还是听出来了:是老爷。他闪到一边,面向程瑶田走来的方向站着,就像从前欢迎程瑶田从城里回来或是从他广阔的田野上回来。    
    程瑶田走过来了。他的脚步是很有规律的,一步一步,仿佛都被仔细掂量过。这脚步流露着他的身世,流露着他的教养与心境。油麻地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走出这样的脚步。    
    随着脚步声的临近,范烟户的那双瞎眼似乎变得明亮起来,甚至有点儿熠熠生辉。    
    倒是程瑶田先打了招呼:“早哇。”    
    范烟户微微弯下腰:“您早。”    
    程瑶田一直不停地轻飘飘地走着,因脚后跟被狗咬了一口,走起来,腿微微有点儿跛。    
    “这么早,去哪儿?”    
    “走走。”程瑶田的声音颇有点儿大。    
    范烟户眨着眼睛。    
    “我要到处走走……”程瑶田的声音是沙哑的。    
    范烟户依然眨着眼睛。随着眼睛的眨动而自然露出了牙齿,他实际上没有笑,但样子看上去好像在笑。    
    “我要到处走走!”路过范烟户身边时,程瑶田用了特大的声音,又强调了一遍。


第三部分哑雨/雁雨/箭雨(10)

    范烟户低下了头,他的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悲凉。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所预感到的那个东西,对油麻地来说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但对他而言,却是沉重的。因为,这意味着一种交织得十分紧密的关系的彻底结束。    
    程瑶田走出巷子,来到了一线直穿全镇的那条细长的街上。    
    街口已有了不少行人。临街的铺面,那些早起的主人正在卸下头天晚上插上去的挡板,做着生意前的准备。    
    老态龙钟但风采依然十足的程瑶田走过来了。    
    人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突然地见到他,且又见他很有精神的样子,不免都有点儿惊讶。他们一时僵住了动作,成了一尊尊雕塑。有的正在拆卸门板,有的正弯腰将木板放在一处,有的手中抓了一块刚刚卸下的门板,但无论是哪一种动作,都似乎定格在了那里。    
    程瑶田手中的拐棍,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这条潮湿的古老的青石街,声音清脆地回响在早晨冷清的空气里。    
    程瑶田很年轻时就拄着这支拐棍。它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他历史的一部分。他的形象是与这支拐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分浮财时,程瑶田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但这支拐棍却十分侥幸地留在了他的身边———那些穷人需要的,只是一些可以派得上用场的东西,而将这支对于程瑶田而言却是十分珍贵的拐棍完全地忽略了。    
    人们仿佛突然看到了从前的程瑶田,一个个变得有点儿肃穆与谦卑。    
    老眼昏花的程瑶田,依然像从前那样,以俯视一切但却又和蔼可亲的笑容,朝街两侧的人们微微点头。    
    终于有人问道:“您哪儿去?”    
    程瑶田说:“到镇子外面走走……”    
    有人仰头看了一下天空:“今天可不是好天气。”    
    程瑶田依然往前走着。他在心里说:“油麻地有过好天气吗?雨下呀下呀,能下得人骨头里长草。”但,当他一想到雨时,心情反而变得更好。像油麻地的任何一个人一样,他就是在雨中长大的———他的一生就浸润在雨里,各式各样的雨。他讨厌这些雨,也喜欢这些雨。“已有很久很久不在雨地里了。”他几乎对雨有了一种渴望,全然不想一想自己已是一个衰弱的老人,一个不能再经风雨的老人。他闻着空气中的雨前所特有的气味,想像着他一生所见的那些丰富多彩的雨———或让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或让人心田湿润、灵魂觉得被滋养的雨。大的,小的,浊的,清的,绵绵不断的,倾盆而下的,长久的,短暂的,千种万种的雨,一齐落在了他人生最后的时光里。    
    他终于走完了这条街。此时,仿佛有两扇关着的巨大的门一下向他打开了,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田野。    
    他用双掌压在拐棍的把柄上,站在街口,朝田野望着。街口风大,吹得他的身体像稻草人一般在微微摇晃。    
    一群乌鸦正从镇上的一些老树上飞起,往镇外的田野飞去觅食。    
    他仰头看了看它们,便朝田野上走去。    
    冬天的田野赤裸着胸膛,在迎接这位已经腐朽的地主,他曾是它们的主人,它们曾经属于他。    
    程瑶田认识这片田野,尽管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它们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必须承认,它们相对于二十年前,变得更加肥沃,也更加有气派了。昔日弯曲如鳝的田埂,被拉直了,加宽了。一道道水渠,使它们变得更富有活力与灵性。现在,他对它们究竟属于谁,已经无所谓了———他早就无所谓了,他只是喜欢它们,从骨子里喜欢它们。他既喜欢它们一片碧绿,一片金黄,也喜欢它们眼下的一片褐色。    
    有些日子不下雨了,曾经泥泞的路坑洼不平,他很艰难地走着。    
    冬天的田野,除了乌鸦,几乎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生命。    
    他遇到了一条老牛,当时,它正在路边啃枯草。听到程瑶田的脚步声,它抬起了头。它似乎认出了程瑶田———它曾经是他家的一头牛,它被牵走时,还是一条刚刚断奶的小牛。    
    他似乎也认出了它。“牛比人要老得快。”他很伤感地看着它。    
    牛闪在路边,好让他能顺利地走过去。    
    他走过它身边时,用拐棍敲了敲它瘦得尖尖的臀部。    
    它居然伸出长长的舌头,在他的手背上舔了几下,弄得他的手背满是散发着烂草味的黏液。他没有生气,却觉得心里有股暖流流过。此等感觉,只是采芹给他端上一碗热汤或是帮他穿衣并帮他一一系上钮扣时才会有的。    
    他离开了它。“你就等着倒下让人家吃肉吧。”心中十分的酸楚。    
    远远近近的,有几架卸去了车篷的风车,光溜溜地站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他无端地觉得这些风车犹如脱掉衣服的“巨人”,此刻正受寒风的侵袭,心中说:“为什么要卸掉车篷?”当年,这些风车还属于他时,每年冬季来临,他都不让那些管车的人将车篷卸下。    
    他朝它们其中的一架,踉踉跄跄地走去。    
    还未等他走到它跟前,天就开始下雨,一开头就很凶狠。他想往回走,可掉头一看,镇子已在雨中成为虚幻的一团,看上去显得十分的遥远。他只好继续往前走。    
    刚刚飞出觅食的乌鸦,不愿立刻返回镇上的老树,紧收翅膀,缩着脖子站在田野里,任雨淋着。    
    路立即变得十分的油滑,程瑶田摇晃了几下摔倒了。他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才从泥泞中爬起。稀疏的白发随雨水的冲淌,粘在他那张只剩下巴掌大的脸上。他的嘴不住地吐着从合不拢的唇间流进嘴中的雨水,即使这样,仍然有雨水流进了嗓子,他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此刻整个油麻地,几乎没有一个人走在野外。    
    程瑶田走着,每走一步都要花很长的时间。现在几乎什么也不见了,他也不再想看见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何方,一步三晃,像一头行走姿态非常奇怪的动物。在犹如酒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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