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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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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隐隐觉得,油麻地的未来,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但,人们对于“杜元潮”这个名字,依然感到疑惑。    
    季国良的声音变得冷峻,不绝于耳。几乎所有关心油麻地前途与命运的人,都从这声音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这一广播,对于油麻地而言,是历史性的。    
    头脑昏热的杜元潮仿佛被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手猛然推到了滚滚不息的冰河之中。他的双手慢慢从采芹的双乳上滑落下来,直到滑过采芹的腹部与大腿,无力地垂挂在身体的两侧。    
    他的脸也慢慢从采芹的双腿间抬起。    
    高音喇叭仍在不屈不挠地广播着。    
    杜元潮仿佛觉得季国良一行,排成一行,双手交叉着放置胸前,就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默默地看着他。    
    杜元潮屈起右腿,然后将右手按在右腿的膝盖上,慢慢从地上站立了起来。    
    他的脑袋一直低垂着不敢看采芹。    
    在高音喇叭发出的轰鸣般的声音中,他向后慢慢退去。    
    采芹一只胳膊抱着苹果树,用树干半掩着身体,另一只胳膊无可奈何地伸向杜元潮,眼中充盈着泪水。    
    粉末样的雨,渐渐浓稠起来……


第三部分哑雨/雁雨/箭雨(7)

    杜元潮因为两腿发软,走出果园,用了很长时间。    
    高音喇叭还在广播,从季国良的声调可以感觉到,他有点儿不耐烦了。    
    直到走上通往镇子的大路,杜元潮的双腿才渐渐恢复了力量。黑暗中他朝镇委会跑去。    
    他浑身依然躁热,但额上却布满了冷汗。他感到自己的脑子既是空洞的,又是混乱的。在越来越响的高音喇叭声中,他的眼前晃动着的却是细雨中一丝不挂的采芹的躯体,那些让他颤抖的部位,似乎被放大了,朦胧的,却又是明晃晃的。在不由自主的奔跑中,他甚至又闻到了她的那具被打开、沐浴了细雨之后的胴体散发出的体香。这种体香,他闻所未闻,令他心醉,令他眩晕与迷惑。他一阵阵地冲动,但他并不清楚,这份冲动究竟是来自于采芹的躯体还是来自于响彻天空的高音喇叭。    
    当他终于出现在镇委会门口时,季国良既显得十分兴奋又显得有点儿怀疑有点儿生气:“你跑哪儿去啦?等了你这半天!”    
    杜元潮两腿颤抖,喘着气,吃力地笑着。    
    等杜元潮慢慢平静下来,季国良望着他说:“刚刚接到电话,上面已批准了对你的任命。    
    从现在起,你就是油麻地镇的党委书记了。”他推了杜元潮一把,“走,去学校操场,趁有那么多人在那儿看电影,我正好宣布一下。我也该离开油麻地了。”    
    杜元潮像一只夜宿枝头的麻雀正被一束强烈的电光照射着,显得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走啊!”季国良又推了杜元潮一把,自己头里走了。    
    杜元潮跟在季国良的身后,不住地用双手搓着双颊……    
    同时任命的还有邱子东。他任油麻地镇镇长。对这样的任命,他有点儿不大服气。季国良对他说:“你不要不服气!”    
    邱子东依然是一番不屑的神情。    
    季国良说:“邱子东,我可将话说在头里,你可得好好配合杜元潮的工作。”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你现在提出来不干,也还来得及。”    
    邱子东往后捋了一下头发:“我没说不配合。”    
    季国良离开油麻地的那天,将邱子东拉到一旁,说:“也许让你两个搭档,是我这一辈子做的一件特大的错事,可是,我又想趁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将你们两个都从教师队伍里拉出来。”    
    邱子东说:“老同学多虑了。”    
    季国良用手指戳了戳邱子东的胸脯,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邱子东矢口否认:“我心里没有想什么。”    
    季国良笑了笑。    
    分手时,季国良与邱子东肩挨肩,望着走在前面的杜元潮,小声说:“子东,要论聪明,要论心计,要论本事,你我可能都在元潮之下。”    
    邱子东没有说话。    
    季国良说:“日后你就会知道。”


第三部分哑雨/雁雨/箭雨(8)

    秋天,采芹就要出嫁。    
    母亲已经去世,没有什么人给她细心准备嫁妆,只是远房的一个婶子过来,帮她准备了一些一个姑娘出嫁时必须准备的东西。    
    采芹没有悲哀。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她坐在院子的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做鞋,自己给自己做衣服。四周十分安静,偶尔从巷子里传来一两声狗的吠叫或孩子们的呼叫声。有时,她会仰起头来,看一看天空: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上空都蓝汪汪的,像浸了油。油麻地一旦不下雨,一旦换上了好天气,那好天气也真是个好天气。望着望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轻微地叹息一声,转而,她的心思又回到了手中的活上。    
    入秋以来,身体越来越瘦弱的程瑶田就躺倒了。随着女儿出嫁日期的一天一天临近,他感到了他的岁月已近尾声。他毫无声响地躺在一张极其简陋的木床上,听着时光从小小的泥窗口流过。想到采芹终于就要离去,他会感到一阵轻松,同时又会感到伤感,就像秋风掠过已经开始枯黄的田野。    
    有时,采芹会停下手里的活,屏住呼吸,想仔细听屋里父亲的动静———毫无动静,就如同是一座久废不用的空屋。她不由得有点儿担心地站了起来,但后来还是坐下了。她知道,此刻父亲正躺在床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是衰老了,衰老到了没有动静。    
    秋风吹过,茅屋顶上,那些由于常年风吹日晒而早变了颜色的麦秸,在沙沙作响,地上的落叶也沙沙滚动,最终像一群怕冷的小生灵似的拥挤到墙角上。    
    秋风也吹乱了采芹的头发,但她依旧没有进屋,她只想坐在院子里,偶尔抬头看看油麻地的天空。她似乎还想听到什么,不是狗吠,也不是孩子们的呼叫声。她不知自己到底想听到什么———莫不是杜元潮走过巷子时的脚步声?或是他似乎永远也无法变得流利的说话声?    
    她有着一份期待,似有似无的期待。    
    有时,镇委会门前的高音喇叭会响起来,但,那是邱子东的声音。他在传达一个什么通知,或布置一件什么工作。总是听不到杜元潮的声音,邱子东倒成了油麻地的主角了。    
    再过几天,她就要离开油麻地了。    
    她想出嫁,想离开油麻地。    
    日子过得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她天天坐在院子里,样子看上去很安静。    
    这天,她差不多一天都在收拾小小的院子。她将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将院子里那一堆柴火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将头年挂在墙上的两捆芦苇叶摘下扔出门去,将已经枯萎的的丝瓜藤蔓扯得干干净净,将藤蔓上的四五根老得结成网状内瓤的丝瓜摘下来放在窗台上,心里想:这些瓜瓤可以用来洗锅洗碗,我带走两根,还有两根留给父亲……    
    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流过一丝温暖,同时也会流过一丝伤感,那时,双眼就会微微发红,眼前的一切就像笼罩在稀薄的晨雾中。    
    明天就要走了。    
    直到出嫁的这一天,她也未能见到杜元潮。    
    出嫁这一天,又是个雨天。天很亮,仿佛世界堆满了银子。雨丝垂直而均匀,根根发亮,落在水面上,溅起无数的小水泡,仿佛有无数条银色的鱼从水底浮上,张着嘴在有节奏地吞吐。一些人家的柿子树已经落尽叶子,只留下一树小小的圆圆的柿子。这些柿子经如此纯净的雨水洗刷之后,都显得分外的亮,于雨中闪烁时,像是夏夜天空的星星。到处长着的芦苇,在雨中泛着金子般的光泽。    
    从枫桥来的新娘子船,装饰得很漂亮,早停在了油麻地镇前的大河边上。    
    那个窑工———新郎倌,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举着一把油布伞,正站在船头上。这是一个看上去长得十分壮实的男人,高高大大,红光满面,虽算不得英俊,倒也显得很有几分精神,并且看上去很厚道善良。    
    许多人站在岸边的树下,看着这只花花绿绿的船。    
    油麻地的人在想:采芹的结局,倒也说得过去。    
    一些老年人在屋檐下感叹:“要放在从前,程瑶田家的女儿出嫁,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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