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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以前也不认得你啊,你嫁给哥哥以后才认得——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又走了,我可怎么办?”
“就算真有那一天,你早就长大了,你的脚也早就缠好不再疼了。”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就给你讲现在外面演的那出戏,好不好?我从前在家的时候,我娘还有我姐妹们都说,听我讲戏有时候比真看还有意思。”
令秧很想问问川少奶奶,哥儿眼下是不是经常不回家。可是她想了想,还是没进去,转身离开了。她想起自己的披风估计是落在了中堂里,不过,连翘此刻应该是在厨房看着老夫人的药,她也不想再着人去麻烦连翘跑这一趟。
夜还不算深,可是足够安静。还有一个人急匆匆地从中堂穿过去,影子被丢进灯火照亮的那一小块地面里——影影绰绰地晃着,好像很快就要融化进去。她惊喜地笑了:“是谢先生。”
第五章
谢舜珲微微颔首,对她唱喏。
转过去吩咐跟着他的小厮先去备马。他手里拎着灯笼,清瘦的身形全都笼在那一条微光里。令秧问:“谢先生这么晚还要出门呀?”也许是因为这中堂寂静得像是马上就要飘出音乐来,并且,灯笼的亮光里只有他们俩——她知道自己还没行礼,但是,也没觉得有多不舒坦。
谢舜珲道:“今儿个你们的十一公兴致好,硬说看夜戏会累人,要川少爷和我过去吃点心——都已经差人来请,不去不好。”令秧笑道:“难为谢先生,也跟着改口叫川少爷。”谢舜珲微微蹙眉:“那是自然的,既是做客,哪有不守府里规矩的道理。夫人可中意今日的祁门班子?”令秧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瞧着那个唱观音的最好,不过我坐得远,可能看不真切。看了一会儿就被叫回来了。”“管家娘子帮我安顿行李的时候提过,可是为着三姑娘?”令秧笑了:“我们家的事情,如今倒是一样也瞒不了谢先生了。正是为着那孩子,一个姑娘家倔强到这个田地,蕙姨娘打也打了,还饿了好几天,只是不顶用。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也不愿让蕙姨娘再动肝火,盘算着明天带着她去看一天戏好了。看完了再回来管教她……”谢舜珲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句:“夫人持家真是辛苦。”令秧略略地一愣:“谢先生是说笑了。这哪里算得上持家?”
她折回自己房里的路上,撞见了连翘端着一个捧盒急匆匆地走在廊下。连翘苦笑道:“夫人等我,这碗药给老夫人送去了,就回来伺候夫人换衣裳。厨房里的小丫头手脚笨,把老夫人天天用着喝药的那个盖碗打了,老夫人一向就认那碗上的喜鹊,才肯喝药的。我把咱们房里那个画着鱼戏莲叶的盖碗拿来替换了——我这心里头还打鼓呢,不知道能不能过了这关,老夫人要是因为这碗没了再犯起病来,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那我同你一道过去。”令秧淡淡地说,“有我跟着,老夫人房里的那些婆子们便不好怪你。”
那是令秧生产之后,第一次见到老夫人。老爷的意外以后,府里上下都心照不宣地将老夫人更为严格地监禁起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将府里新生的两个婴儿抱到老夫人面前去。只是老爷一去,老夫人的气色越发好了,头发白了大半,不过不觉得萧索,银丝闪着冷光,倒衬得人贵气。每日被梳洗得很整齐,端坐在自己房里,从前那些隔三差五就会来一遭的骇人症状越来越少,眼神也迷茫,就像是在凝视一场下给她自己一个人看的雪。雪缓慢地落下来,她不介意自己被一寸一寸地覆盖,从里到外,眼神深处,积雪堆成了雪原,老夫人偶尔也有了温柔的神色。
“老夫人,吃药的时辰到了。”连翘熟稔地走上去,将盖碗打开,老夫人接过药碗,眼睛却怔怔地盯着托盘里那个孤单的盖子。连翘柔声道:“我明白老夫人的意思,今儿个,喜鹊飞走了呢,可能是回家了,所以我才给老夫人换上了鲤鱼。鲤鱼也是好彩头,老夫人说是不是呢……”说着,用调羹盛了一点汤药出来,自己尝过:“不烫,刚刚好,老夫人可别等到放凉了。”老夫人纹丝不动,只是将枯瘦的食指伸出来,那手指用得太久了,扭曲的纹路裂开来,像在哭喊着渴,却还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连翘将那碗盖上的荷叶凑到这手指底下:“老夫人摸摸看吧,鱼都在荷叶底下游呢。”
她犹疑地看着连翘的脸,盯了片刻,还是端起药来全喝干净了。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所有的如释重负都从连翘的笑容里溢出来,一个婆子递上来漱口用得盖盅,连翘将痰盒端着,笑道:“老夫人漱漱口,就该歇着了。”老夫人慢条斯理地将水含在腮帮子里,那样子看上去的确像一条衰弱的鱼。紧接着,轻轻地抬了抬下巴,连翘懂了这意思,便赶快把痰盒再凑得近了些,但是老夫人猝不及防地将一口水全都喷到了连翘脸上。几个婆子在刹那间警醒了起来,做出要捆绑她的架势,但是她又静了下来,并没有仔细欣赏连翘那张湿淋淋的脸,却认真地盯着令秧,缓缓地道:“你把我的喜鹊弄到哪里去了?”
“老夫人别急呀。”令秧强压着厌恶,堆起来哄孩子的微笑,“喜鹊真的飞走了……”她知道自己语气生硬,没有连翘那么自然。
“你为何毒死我的喜鹊?”老夫人困惑地盯着令秧,“它怎么碍你的事儿了?你这淫妇。”
连翘像是被烫着了一样,迅疾地挺直了脊背挡在令秧面前,两个婆子上来把老夫人左右架起,其中一个婆子忙不迭道:“夫人千万莫往心里去,老夫人常常说些疯话……”
“夫人咱们回去了。”连翘揽住她的肩,可是还是没来得及——老夫人敏捷地一把攥住了令秧的手腕。做梦也想不到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令秧就像根芦苇遇着狂风一样,挣扎着倒向老夫人身边去,一个趔趄,跪在了卧榻的边缘,膝盖被撞出好大一声响动,她听见连翘在惊呼,疼痛中,一个清晰的念头涌了上来:先是老爷,现在轮到她了。——尽管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笔糊涂账。老夫人的声音硬硬地擦着她的脸颊,老夫人说:“淫妇,那野种到底是谁的?”这句话像水银一样,灌进令秧的耳朵里,让她在刹那间,觉得人间万籁俱寂。
婆子们终于成功地把她们分开了,其中一个婆子再折回来同连翘一起搀着她,这婆子献殷勤道:“夫人别恼,待我明日去回明了管家娘子,把那打碎了老夫人药碗的小蹄子重重责罚一顿才好。看她叨登出多大的过场。”令秧只觉得脑袋里昏昏的,似乎听不懂她说什么,倒是连翘在旁冷静地解了围:“罚不罚的,就看管家娘子和蕙姨娘的意思了,您老人家说的也做不得数。今儿个真是受够了,我得赶紧扶夫人回房。”那婆子跟在后头追加了一句:“那我让厨房做点汤水送到上房来,给夫人压惊。”连翘道:“罢了,我自己去做就好,深更半夜再惊动厨房的人,岂不是全家上下都要知道了。”
令秧只晓得,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房里的灯下。连翘蹲在她面前想为她解衣裳,一低头,又有鬓发里残存的水珠滴下来,她伸手去为连翘擦拭,连翘却紧张地躲着:“我自己来就好,别再脏了夫人的帕子。”她轻轻地叹息:“又有什么要紧,帕子脏了还不是你来帮我洗。”她们二人都安静了片刻,令秧终于说出了口:“连翘,你说,我该怎么办?”
十一公家里的大戏唱至第三天,终于引来了贵客,休宁县知县的拜帖到了。唐璞与吴知县之间素来交往深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今唐氏一门出了一个在京城为官的正六品,自然有人跑去提醒吴知县,除了唐璞这样一起吃酒听戏的朋友,也是时候该和唐家的人有些更正经也更亲厚的交往了。别看十一公的儿子如今只是在工部任一个主事,可是他不过三十来岁,况且都水清吏司管着大明所有的运河和码头,有朝一日,这个年轻人补上一个肥缺是极有可能的事。
虽然自家公子如今的品级高过知县,可是十一公依旧习惯性地感觉,自己家里蓬荜生辉了。设宴自不必说,自己家养的班子闲了多时,今日也正好该派上用场。没想到知县的为人这么谦恭客气,口口声声自称“学生”,时时顾及着十一公这个老人家的面子。十一公顿时觉得通身舒泰了起来,感觉自己的确是德高望重的。为了今天款待县令的宴席,十一公原本差人去请族中所有长老,只是好几位都托病不来,尤其是六公——什么身子不适,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