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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不敢再看匍匐在那里的锄云。他对类似这样的场面原本就是刻骨地厌恶,看到锄云的眼泪在地上滴出来的那几颗圆印子,他不知为何,不忍踩着它们走过去,可心里看着也觉得有种类似肮脏的不舒服。他听见锄云已经起了身,在理身上的衣服,布料抖动的声音闷闷的。他问道:“你回家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到明州去,我舅舅在那里做木材生意,人手原本就不够,我正好过去做学徒。我爹娘原本就想我娶舅舅的女儿,就是我表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谢舜珲听清楚了。
“是好事。”他转过身,锄云慌张地对他一笑,眼睛里还残存着一点哀戚,“你人聪明,学什么都通透……记得好生过日子。几时动身——我就不送了,你是知道我的,我最不喜欢送行。”
“送不得的。”锄云莞尔一笑,“先生之前给我刻的那个印章,我拿走了,会一直带着,就此别过。”
直到他出门,他也没再回头,听着楼梯吱呀作响,他心里全是惨然。走了也好,走了的确干净。即使不是他的妻子动手,锄云终归是要回家娶妻生子,在人间烟火中,除尽身上带着的那点仙气。每个人,都要离开他,亲自动手挖自己的那座坟,只剩他一个孤魂野鬼罢了。他倏忽间猛然转身,疾走几步猛然把门拉开,门板开阖带起一点风,似乎吹得门外的妻子摇摇欲坠。她一脸来不及躲闪的尴尬,只好“哎呀”一声,夸张着她的惊吓。
他静静地问:“想进来便进来,偷听做什么?”
被戳破了,她索性坦然:“锄云可是跟你辞过行了?那孩子他爹前些日子上来咱们这儿,说要带他回去学着做买卖,那孩子又聪明——跟着你成日家疯跑厮混的,倒不如放他去学门正经手艺。你又不在,我就做主放他回去了,咱们不能为着自己舒心,就耽搁别人的前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原本想差丫鬟过来问你,晚饭是跟我一块儿吃,还是你自己在书房吃,可是我的猫又跑得没影儿了,我就差她去寻猫,自己来问问你。”
他笑笑,点点头,然后非常温和地说:“出去。”
多年夫妻,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少女时娇憨的杏眼如今波澜不惊,她笑道:“明白了,就在书房吃。我叫银钗给你送上来。”她缓缓转过身,她用惯了这套“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平静。
他颓然地坐回桌前,他要给蕙娘回信,他想告诉蕙娘——他愿意去唐家喝小哥儿当归的满月酒,若是重孝在身不宜大事张扬,满月时他的贺礼也一定会到——他甚至盼着唐家能再出点什么事情,能让蕙娘再度十万火急地把他招去。可不是疯了?他苦笑。
只要能离她远一点,去哪儿都好。
令秧的女儿乳名唤作“溦姐儿”,是蕙娘给起的,因为她出生那天空中零星飘着雨滴。说不清是这孩子自己争气,还是菩萨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帮了她们一把——她没能在令秧的肚子里待够十个月,腊月未到便急匆匆地出生了。如此一来,倒是暗合了当初谎称的受胎的月份。“好懂事的小姐呢。”管家娘子端详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小脸,得意地自言自语——这几个女人谁都没有想到,那个让她们心惊肉跳不得安宁的问题,居然轻而易举地被这个孩子自己解决了。这个名字叫溦的女孩,就这样安然地得到了所有人的珍爱,似乎比当归哥儿还要宝贝些。
令秧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生产,云巧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随后就带着点倦意地靠在枕上喝起了红糖姜水——淡然地微笑着,瞟一眼奶娘怀里的小哥儿,白兔一般柔弱的人,转瞬间也有了大将风度。可是半年后,轮到了令秧自己,就成了鬼门关上的劫难。
她明明以为,剧痛将她一分为二了,另一半身体在接生婆手里任意地拿捏,已经跟她没有关系,她是被腰斩了,可是即使腰斩了,那个胎儿也依然牢牢地吸附着她,幻化成疼痛继续把她残留的这半身体再切为两段——如此这般切下去,最后怕是只剩下脑袋吧,只剩下脑袋在喘气,人怎么还活着呢——满室灯光就在此时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灰色,她觉得自己柔若无骨,后来就听见了一阵啼哭,疼痛依然存在,不过不再猛烈,似乎打算和她的血脉和平共处,周遭寂静。她听见接生婆慌乱地说:“快,热水,多给我拿些布来,再止不住血可就了不得了。”她不顾一切地任凭自己睡去,反正,十万火急的是“血”,并不是她本人。
大家都说,夫人福大命大,才挨过了这一关——那一夜,蕙娘面色惨白地从产房里出来烧香,顾不得裙裾上溅着斑斑点点的血污,手也一直抖,香灰掉了一大块在手背上——令秧无数次地听人们重复着这些细节,听到精彩处也勉强跟着翘一翘嘴角——溦姐儿已经四五个月大了,令秧的脸色还是泛着青白,撞上光线的时候,耳廓都是透明的,眼神也懒散,下地三两日便得在床上躺一天,始终没能恢复元气,她自己也纳闷那些参汤都喝到哪里去了。蕙娘胆战心惊地烧香的时候,云巧就把溦姐儿抱进了自己房里。一只小襁褓睡在当归身旁,露出溦姐儿小小的一张脸,益发衬得当归是个英武的男孩子。早产的孩子身子弱,溦姐儿半夜里的啼哭自然会吵醒当归,此起彼伏,差点就要了云巧屋里所有人的命:云巧本人,加上蝉鹃,再有一个原本做粗活的小丫鬟以及两个孩子的奶妈,加起来也斗不过这两个漫漫长夜里一唱一和的小人儿……蝉鹃都曾半开玩笑地央求云巧,能不能云巧出面求蕙娘破个例,允许她们屋里再多添一个丫头帮忙,因为原本溦姐儿也该是夫人房里人照看的。被云巧啐了回去:“看把你金贵得,回家去问问你娘,你小时候是被几个人带大的——你要是嫌辛苦,夜里就多叫醒我几遭,反正我没那么金贵,我原本就是老爷房里的丫头。”倒是唬得蝉鹃再也不敢提“添人”的话。
春天的时候,哥哥和嫂子一起到唐家来看过令秧一次。三月末的时候了,令秧却还抱着手炉在怀里。嫂子隔着一张小案,跟她在榻上相对坐了,哥哥则坐在榻对面的椅子上——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哥哥眉宇间莫名地有股衰老,嫂子倒还是那副丰润精明的样子。他们瞧着她的眼神里都有隐隐的畏惧,这让令秧莫名地满意了起来。她知道,他们不可能承认自己有点怕她的,他们甚至说不清究竟在怕什么,因为她经过了生死,总算坐稳了一个“夫人”的位子;因为她是孀妇,这位子就更加坚不可摧。
“爹的咳嗽,可是又犯了?”她斜斜地朝嫂子的脸望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要用不慌不忙的腔调提这个问题,“前日里我打发人送去的补药,不知嫂子给爹熬了没有。”
“难为姑娘想着。”嫂子匆忙地赔笑,“爹都吃了好一阵子了,他老人家说,都是上好的药材,托姑娘的福了。”
“罢呦,嫂子又说笑了。我们府里如今没了当家的老爷,还有哪门子的福可托,不过剩着一个往日体面些的空架子,熬过一日算一日吧。”令秧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如何熟练地从她嘴里流出来的,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却也免不了畅快,“我也不懂什么药材的好坏,只不过,还是有几门见多识广的阔气亲戚,这补药就是族里九叔给的。人家都可怜我一个寡妇,有了什么不算太金贵的好东西,也都乐得想着我。”
“姑娘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嫂子略微尴尬,“老爷去得早,可是府里上下都敬重姑娘,又难得族中也宽厚体恤,不能不说是菩萨保佑,姑娘千万往好处想,保重身子,你瞧生下姐儿都已经四个月了,你还是病怏怏的,不只是你哥哥和我看了心疼,只怕娘在天上看着也不安生呢。”说出“娘”这个字以后,眼泪准确地掉下来。拭泪的时候,连翘在一旁沉默地为嫂子的茶杯续上了水,她欠身急匆匆地道谢,便也顾不上继续哭下去。
“提娘做什么呢,好端端的。”令秧语气暗淡。后堂的某个角落突然传出来一阵凄厉的号哭声,令秧望着哥哥犹疑的眼神,淡淡笑道:“不妨事的,是蕙娘的女儿这些日子在缠脚,八岁的孩子了,再不缠来不及了,过去是老爷心疼她,总说晚些再缠也来得及。”
“八岁倒真是晚了些。”嫂子叹气,望了望依旧不发一言的哥哥,“骨头怕是都长硬了,难怪孩子遭罪,可怜见的。”
“春妹缠脚的时候也这样哭闹么?我倒不记得。这几天听着她白天黑夜地哭,我就打心里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