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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力地答应着,心里模糊地知道,也许这便是他一直等候着的那个机会。夫人既然已经去了,夫人的那杯茶便也凉了。这大宅中的“正经主子”就成了蕙姨娘,不管是什么人再来做“夫人”。无论一直庇护他的管家夫妻在想什么,对他来说,便是到了换个码头的时候。
蕙姨娘总有办法的,有办法把他带到这个宅子里最隐秘,也最要害的地方,让他终究能够接近那个传说中疯得莫名其妙的老夫人。他不急,他甚至是贪婪地享受着唐家大宅里的少年时光,他是天底下最有耐心的复仇者——因为他真的做得到在大多数时候,放下自己的恨意。
真正让他开始焦躁的,是老爷的死。老夫人已经疯了,老爷再一死——他什么也没有做,就莫名其妙地见证了天意。老爷出殡那日他在队伍里用力地撒着漫天纸钱,他的右手和半个身子有节奏地,张扬地在旷野的天空下舒展并裂开。他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还有谁能比他更失败呢?他的仇家再也没机会知道他的存在。他悲哀地觉得自己心里那把利剑早已没了光泽,再这样下去,他慢慢地会说服自己相信账房先生是真的罪有应得。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第四章
对谢舜珲来说,万历十八年是个不寻常的年份。
过年的时候,徽州知府邀他跟十几个乡绅来府里吃酒,觥筹交错之际,大家少不得互相耳语几句从京城传来的信息:皇帝已经有一段日子没上朝了,说是身体不好朝政都是靠着传口谕维持的,据说大年初一还晓谕内阁说自己连站起来都困难;听说最近京城里波斯来的胡姬紧俏了起来,没错就是当年戚将军献给张居正的那种波斯美女,如今京城的达官显贵们的宴席上,若有一个波斯胡姬跳舞,才是真正的排场……知府大人请完了,大家自然都得还席,他们都还等着谢舜珲做东的席上请什么人来什么唱曲儿——谢舜珲在这上头的品味是有口皆碑的,听说知府喜欢喝他带来的那种北方的柿子酒,他即刻叫人又抬了几坛送去……他原以为就会这样过完整个正月,可是上元节后,他就被蕙娘的一封信召到了唐家大宅——他也未料到,就这样住了一百天,离开的时候,已近初夏。这一百天过得委实热闹,原本以为只是给一个十几岁的公子当几天先生,结果为学生的父亲选了棺材,写过讣文,发过丧送了葬,还帮忙想法子救了遗孀一命。然后托热孝的福,赶上学生敲锣打鼓地拜了天地。像在台底下听戏,几盏茶的工夫,自己毫发无损地看完了旁人的半生。
不过对谢舜珲来讲,生活里越是有这样意外的状况发生,他便越觉得腋下生风如鱼得水。返家的路上,打马经过的一路风光虽说怡人,可到底,他还是有点落寞。唐家派来护送他的小厮被他甩在了后面,一叠声地唤他:“谢先生不急的,时候还早——”若不是这小厮的马背上驮着一整套他刚刚托朋友弄来的新书,六卷本的《李氏焚书》,他才懒得慢下来等。也罢,回家也没有那么难熬,在汤先生到访之前,手边还有李贽的书——然后,再过几个月,至少入冬以前,一定要想法子再去唐家看看——此刻,他是真心记挂着那一屋子摇摇欲坠却相互支撑的女人,那个十七岁便做了婆婆的唐家孀妇,还有那个脸庞粉雕玉琢但却魂魄孤寒的哥儿,还有他的远房表妹蕙娘。
他们只是在小的时候一起玩过,他娘还在世的时候坚持这一点,于是他只能把记忆深处某个出现在童年时代的小女孩的脸当成是蕙娘的。那一年,蕙娘的父亲把所有家眷接到京城的时候,整个家族的人津津乐道了好久。蕙娘从此就成了京城里从三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他相信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娘才反复强调着他们小时候的确一起玩过。他的马似乎累了,蹄声放缓,也不再轻盈,他凝望着不远处那片长生果的田地,叶子小而轻俏,通透地团簇起来,就像小家碧玉手底下的女红,有种细细碎碎的喜悦。正是蕙娘去京城的那一年夏天,他知道了原来长生果在田地里是这副模样的。这件小事倒是记得清晰。
蕙娘一去便是十几年。他在家乡,遵循着所有像庄稼一样的规律,长大,娶妻,生子;有一天听说了她落难的消息。蕙娘的爹被斩了首,家里的女人有的自尽了,没自尽的则被卖掉,要么为奴婢,要么去教坊。家乡的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什么教坊,什么歌伎,根本就是成了粉头。这倒也帮了谢舜珲的忙,他落第的时候,他娘倒像是松了口气:“也罢,你还记得蕙娘她爹么,考中了又能怎么样,荣华富贵,梦醒了更难看。还不如留在家里太平。”后来他彻底断了考试的念头,专心做他的野鹤。听戏,吹笛,画画,搜集各种珍本,四处云游,结交一班同他一样日理万机的闲人……谁都知道他文章好,于是他也去县衙里做过刀笔吏,替自家和朋友家里的佃户以及周围的商号写过诉状,他们那里的县令整日盼着能遇上谢舜珲写的诉状,读完了只觉得满口余香,案情倒真在其次。他妻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倒是一心想做个敦促夫君出人头地的女人,只可惜,错嫁了一块朽木。她常常会在他计划着下一次出游的时候躲在房里哭,明明就是哭给他看的,却硬要做出一副暗自垂泪的样子。就等着他询问,然后便可以掏心掏肺地劝说他要懂得上进要接着去考功名,做人风雅是没有错的可是不该把光阴都虚掷在消遣上,不是她贪慕着夫贵妻荣,而是旁人都会觉得是她不懂得辅佐夫君晓以大义,会背上不贤良的恶名……
后来他终于学乖了,当她端坐在那里哭得胸有成竹的时候,他便视而不见。渐渐地不常回家,在勾栏酒肆之间,倒是赢得了不少名声。他以为过上几年,她会看清他绝对不会再去考科举,认命了就好了——但是他没想到,女人就像是植物,即使死心也不过是一个冬天的事。明知毫无指望的期盼必定会在某个有阳光的时刻复苏过来,这种期盼在她脸上立刻化作绝望,来折磨他,就像朝露必定会消失在太阳底下。她的确是不再提科举,但是她寻得到别的由头来垂泪一番,一点一点地精卫填海:比如他不那么在乎儿子的功课,比如她娘家堂弟在谢舜珲的指点下顺利地考上了生员令她感慨岁月如梭……甚至是当他在书房里独自喝北方买来的烧酒——她坚信烧酒有毒,并且她的夫君怎么可以如此迷恋这种下等人才喜欢的味道,所以从那以后,在她面前,他只喝扬州雪醅或是女儿红。他十六岁那年娶了她,快二十年了,她做得到在他们共同生活时的任何一处细节上按一把,就能精确地点到穴位,提醒他的失败和不务正业。这也是一种令谢舜珲叹为观止的技能。也不是没有人劝过他纳妾,他不肯——女人都一样吧,即使是一个不盼着他出人头地的女人,也必然会在别的事情上对他怀着某种他永远无法满足的希望。他和她们的希望之间,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论怎样他都是个负心人。
十二年前,蕙娘回来了。她跟着休宁人唐简——一个替她赎身的恩客回到了徽州。对蕙娘来说,已然是最好的着落。只是没人想得到,她能这样若无其事地重归故里。起初,唐简并没有将她带回唐家大宅去,而是安置在了休宁城中的一处僻静小院里,随后要在这别院中宴请一些旧日的朋友。谢舜珲的舅父曾与唐简同一年中过乡试,所以舅父也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接到过唐简的帖子——他跟着舅父同去,他就是想知道,蕙娘看起来过得好不好。
她落落大方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同唐简的故交们打招呼。明眸皓齿,双眉入鬓——真该有个人提醒她,这种画眉的习惯只怕是教坊里的,此刻住在别院还好,若是正式进了大宅的门,还这样画眉,只怕唐家的老夫人会有话说。当然,这话不是他能讲的。他已完全无法把记忆中那张小姑娘的脸跟面前的她联系起来,他只看到一个装扮娇艳,举止却含蓄知礼的妇人,脸上有种凛凛的秀丽,一看就知道,有很多事曾经从她的眼神里狠狠地碾过去。他没打算跟她相认,她却眼睛一亮,脱口而出:“五哥哥。”——看来他娘还真没有撒谎。那次见面之后不久,她便跟着唐简回去大宅,拜过了老夫人和夫人,正式进了门。那眉毛究竟有没有落下话柄,不得而知。十二年间,家乡的亲戚们全都避之不及,只有他去唐家看过蕙娘好几次,他不想让人们以为这女人已经没了娘家——眼看着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