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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柯文一再强调,要从当事人的直接体验出发,可能正包含有这个意思(46)。清人自十八世纪初发现了人口问题的存在(康熙皇帝),即受其驱策,而思想,而行动,吾人不能一味指责他“不合逻辑”或“有悖史实”,甚或进而否认古人故事。明显的事实是,当时中国人口还不如明代之多,但偏是在这一时期而非其后,清人针对着人口问题,提出了一整套经济对策(从朝廷到地方),并将之着力推行,付诸实践(47)。其内容可概括为经济作物种植及商品经济的开展,规模效益及跨省区经济交流的扩大,以及工业的相应发展,等等(因此我也坚持使用“经济发展”的概念,而不随意以“经济增长”取而代之)(48)。这些,大约都可称为清人面对人口压力所作出的积极努力。
对此学界曾有一种流行的观点,即认为传统经济的发展多是被动的、迫于压力不得不为的,如迫于天灾、迫于官府或地主压迫、迫于粮食紧张等。如此一路被动消极下去,势必不到“走投无路”不止。其实,在中国传统经济的发展历程中,正是人口的增加,每每给予中国经济以新的活力,推动它向前发展和“升级换代”。如此看来,它并非什么被动应付,而恰是一种积极进取,是充满生命力、活泼向上的(49)。我们难道能因为它曾获得某种成功,就否认中国曾有“人口压力”存在?或是相反,因为它有过失败,“人口压力”才会形成?
而且,清人的努力已使清代经济迈上了好几个阶梯,我们怎能随意赞同某些时髦话语,称其为“没有发展的增长”(50)?而在那一类所谓“过密化”的解释之下,则不但明清以来的600年,直到今天(乃至今后相当一个历史时期)的中国经济史,都将是“一无是处”。这,又怎能经得起史实的验证呢?(51)
再说人口的作用问题。始终有人以为,人口众多就是中国所有问题的“罪魁祸首”,无论是历史还是今天;总有人把中国太多的问题归之于人口因素(或以为用它就能分析解释一切),并认为其作用一直就是“负面”的。这恰是笔者不能同意的。
我们还是从经济历史的角度来看:在中国传统经济的发展序列之中,经济的“起步”即完全得力于人口的增加和有效需求的扩大;人口的增加,甚至会引起收益的递增,这在发展的早期或所谓“恢复时期”最为明显,也较少引起争议。到了经济发展的较高阶段,虽然收益会有所递减,但它却可能更为有效地利用日益增多的劳动力;如精耕细作的农作方式及经济作物生产,往往需要较多人手,例如江苏一些地方,雍正以前棉作较少,“盖黄霉削草,必资人多,曩时人较少也”,后“生齿日繁,故种棉渐多”,仍对生产发展有正面的贡献。可见人口增长对清代经济的贡献,就是对高水平发展也不例外。因为没有人口的如是快速而大量的增加,则没有需求的扩大;没有需求的如是扩大,就不会形成生产上的扩张和“规模经济”的出现,便也没有地区间的贸易和比较优势的交换可言。由此看来,清代中国经济所取得的所有成就,无论是土地的全域性开发,还是跨省区优势交换格局的形成,如果没有人口的大量增长,都是不可想象的。也可以说,中国传统经济需要那样高度密集的人口,二者之间有着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人口的增加,对于中国传统经济的各发展阶段,无疑都起到过推动的作用(52)。
而且,我们不应忘记,在中国历史中的大多数时间里,农业都是“非充分生产”的,直到今天;它一方面养育了十几亿的人口,另一方面,不是仍然存在着大量的粮食(及其他农副产品)剩余吗?
人口增加还对租佃制度产生了深刻的“始料不及”的后果,它迫使地主将租地分给更多的佃户耕种,结果就产生了张五常在《佃农理论》中所说的地租率的下降(53)。因此,我们怎能把中国历史上的一切“不是”都推在“人口”上?或把那一切都称作“不是”呢?
但是,上述论点很可能受到如下的指责:这是不是把中国的历史说得太好了?还要不要中国革命了?如有学者指出,(人口众多所导致的)整体性贫困是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的基本原因;否认这一点,对有关问题的解释,就会缠入越来越多的解不开的死结当中(54)。这类意见曾在不同场合引起讨论。笔者本人也数次得到学界同人的善意批评。如一次在争论中,有同事说:如果把清史写得这么好,还要革命干什么!我想对此不能不给予正面回答。
问题在这里大约包含两层意思。一个是关于清史本身的。我的批评者和我也许都不同意“盛世”派一味夸饰的做法;可能也不赞成十八世纪的政治史只是一个“反贪污史”的观点。为此,我将作出如下的回答:恐怕(我们对清史)写得“还不够好”。
另一个是关于“革命”的,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即便我们把清史写得再好(或清人做得再好),恐怕也不能排除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的发生。因为它是具有太多的理由和逻辑性了。这说来话长,首先,把一些“先进国家”的(工业)革命理解得太“轻而易举”,按黄仁宇的说法,这本身就是一种误解;即使是像英国那样的国家,也是经过了一场大革命和长时期的努力才成功了的。更不用说那些“跟进”国家了。而中国在二十世纪面临的现代国家的“三层重建”(以及“反帝反封建”诸问题),更不是清人能够应付得了的,无论它做得多好。所以我们若想“否定”革命或把革命轻易地越过去,恐怕都是不可能的。(55)
最后,本文还想就人口思想的一些问题略加讨论。在这场争论中,双方都紧紧地围绕马尔萨斯的人口思想为辩论的中心,马尔萨斯短、马尔萨斯长,一以马氏的“马首是瞻”,我觉得,这似乎是不必的。马氏是两百多年前的人物,他的思想已经在世界范围的历史中发生作用,至今也不能说没有意义;但它毕竟不属于严格的学术思想,我们为什么念念在兹,总是以马氏设问,而不能另行设立一套问题意识和自己的人口思想体系呢?
另外,当我们面对着中国的人口思想,如康熙皇帝、乾隆皇帝,以及洪亮吉等人的人口思想时,若非加以忽视,便是当头一个“反向提问”:他们有没有节制人口的思想?好像只有谈到“砍杀人口”才是够味,反之则失去了其意义和现代价值似的。所以,在有关方面,我想,我们还有许多的基本建设要作。
早年笔者曾就人口问题作过一点研究,随后传闻“淡出江湖”,也就不免于“孤陋寡闻”(56)和“落伍时代”之讥。兹作此文,以就正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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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旷新年:《计划生育政策是民族自杀政策》(《二十一世纪》2009年2月号);括号里的那几项中,“资金”是“借”来的,“技术”是“学”来的,“资源”是“浪掷”的;易富贤:《大国空巢:走入歧途的中国计划生育》称之为“吃祖宗饭”((香港)大风出版社2007年版,第137页)。
(2) 以上参见《中国传统经济的发展序列》,海洋出版社1999年版。
(3) 参见拙作《求学偶得》之三《政府和政府角色》。
(4) 参见高王凌:《十八世纪,二十世纪的先声》,载《史林》2006年第5期。
(5) 李中清、王丰:《人类的四分之一:马尔萨斯的神话与中国的现实(1700—2000)》,中译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54页、第81页、第156页、第10页。
(6) 李伯重:《堕胎、避孕与绝育——宋元明清时期江浙地区的节育方法及其运用与传播》,《中国学术》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71页。
(7) 参见高王凌:《马尔萨斯阴影下的人口争论》,载《清史研究》2004年第1期。
(8) 参见高王凌:《活着的传统——十八世纪中国的经济发展和政府政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页。
(9) 南怀瑾:《原本大学微言》,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17页,参见高王凌:《十八世纪,二十世纪的先声》,载《史林》2006年第5期。
(10) 《中国传统经济的发展序列》,第49~50页。
(11) 据中新网2008年12月24日电:受国务院委托,国家发改委主任张平向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