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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徽回答:“不知。”成都王微叹口气,说:“我死之后,天下安乎不安乎?我自放逐,于今三年,身体手足不见洗沐,取数斗汤来!”
田徽取来热水,这时两个儿子止不住惊惶,大哭起来,成都王命旁人将儿子带到别处去。洗沐之后,成都王散发东向俯卧,命令田徽将自己缢死,终年二十八岁,与他哥哥长沙王同岁。卢志替成都王收敛,葬于邺城,《晋书》上说“邺人哀之”。
成都王的结局实际比长沙王更悲惨,长沙王好歹还留有子嗣,成都王却被斩草除根。就在当天,成都王两个十岁左右的儿子都被杀死。当时传说成都王另有一个儿子流落民间,数年之后被东海王找到,杀掉,成都王因此绝后。
成都王死后还沦为枭雄们的政治道具。七个月后,成都王旧将汲桑攻破邺城,杀死了当时镇守邺城的新蔡王司马腾。汲桑声称这是为成都王报仇,他又挖开成都王的坟墓,请出棺木随军而行,以成都王神灵的名义发布军令。
汲桑祸害冀、兖数年,他作下的恶事因此都被记到成都王名下。后来,“乞活军”又替新蔡王报仇,消灭了汲桑,成都王的棺木被扔到一口枯井里。有成都王的故人找到棺木,带到洛阳,晋怀帝下旨以县王礼节下葬。
成都王终于入土为安,可以长眠于地下,但是地面上杀声四起,成都王的流毒愈传愈广。汲桑虽死,马上又有一个旧部起兵替他报仇,这个旧部是羯族人,汲桑给他取了个汉人的名字叫石勒。死者已矣,中原从此鼎沸,冤冤相报无穷尽了。
光熙元年十一月,在送走了外祖父、嫡母、叔祖、妻子、儿子、孙子还有众多弟弟之后,惠帝司马衷终于等来了死神,十一月庚午,惠帝暴毙于洛阳宫城显阳殿,时年四十八岁。
噩耗传出,整个朝堂、整个天下的人都额手称庆,祸国殃民的根源终于断绝了。
没有人怀念追思这个躺在梓宫中的大行皇帝,虽然他的一生也很值得同情,但是他的不幸导致了全天下的不幸,此前世人都认为国君残暴不仁已是顶顶恶劣的品质,自从有了司马衷,人们才明白懦弱无能尸位素餐是更大的罪过。
司马衷一死,继位的是二十三岁的皇太弟司马炽,新皇帝登基当日在东堂听政,与群臣议论世务、讲谈经籍。有大行皇帝做铺垫,新皇帝的一言一行都让臣子充满惊喜,臣子们发现新皇帝是如此的睿智聪明,如此的博闻广识,以至于退朝的时候,黄门侍郎傅宣喜极而泣,边哭边笑的说:“今日复见武帝之世矣!”
与傅宣想法相同的人不少,他们真诚的相信晋王朝已经否极泰来,在这个聪明的、博学的新君带领之下,天下马上就可以恢复武帝时期太平安乐的景象。
其实这只是幻象,新皇帝依然只是一个傀儡,是一个在前台摇摆的木偶,在后台牵线的,是“八王之乱”的最终得益者东海王司马越。而这天下大势,正朝着更加惨烈的方向加速奔跑,不仅亡国,还要亡天下。
不过这个悲惨的结局当时没有人能料到。群臣的喜悦如此明显,大行皇帝的国丧充满了喜庆之意,大行皇帝被定谥为“惠”,因此后世称之为晋惠帝。晋惠帝在刚死的那一刻就已被天下人彻底遗忘,大家欢天喜地地庆祝他的死亡,以至于忘了追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晋惠帝是怎么死的?
有人说他与范阳王一样,是暴病而死;但是这个说法马上遭到反驳,反驳者说即使暴病也不会这么快,十一月己巳深夜惠帝感觉不适,第二天即庚午日上午就驾崩了,这明显是横死,据说惠帝死前吃过一份汤饼,可能是东海王在里面下了毒……一旁马上有人打断,说不要瞎说,东海王为何要毒死惠帝?惠帝一死东海王不仅无利可图反而有损失,惠帝蠢笨如此,是千年难遇的模范傀儡,便于东海王操纵,而新君如此聪明,怎么会甘心大权旁落?
……反正争论不休,谁都没有证据,最后大家说,管他呢,死就死了,祸害天下十六年,早死也算是惠帝对子民们做出的贡献。
晋惠帝于十二月二十八,己酉日,下葬于太阳陵。
在惠帝下葬前半个月,新皇帝下诏到长安,征召河间王为司徒,即日到洛阳赴任。河间王知道此行有凶险,但是如果不就征那更是必死无疑,怀着侥幸之心,河间王应征上道。
东海王果然没有心慈手软,东海王让弟弟南阳王司马模接替河间王镇守关中,南阳王派部将梁臣去迎接河间王,河间王刚出潼关,走到新安,就被梁臣派人扼死在马车上,一同被杀的还有河间王的三个儿子。
河间王的死宣告“八王之乱”的结束,最后的胜利者是东海王司马越,他一统朝堂大权独揽,但是他也将独自吞下司马家这十六年来酿下的全部苦果,独自面对从北方汹涌而来的匈奴人、鲜卑人、羯族人。
一场演绎了十六年的悲剧终于落幕了,冬天已经过去,即将到来的是春天?
不,是另一个更加寒冷的冬天。
尾声
某个寂静的深夜,空荡荡的东堂大殿上,皇帝司马炽坐在黑暗之中,默默地流下泪来。
他本是清心寡欲之人,性格偏于软弱,排行又最末,因此不敢产生与皇位有关的妄想。门绝宾客、闭门读书固然是他韬光养晦的姿态,也未尝不是心中所愿,但是造化弄人,汲汲于求的偏不给予,无欲无求的硬塞入手。啼笑皆非之余,再回首血泪斑斑。
再看这接手的江山,濒临土崩瓦解,这是一败涂地、无法挽回的残局。
司马炽想起武帝朝的一件佚事,当这事发生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武帝也刚刚坐上皇帝的御座。春风得意的晋武帝大宴群臣,席间武帝想讨个好彩,就请某个会占卜的臣子替着算一卦,测一下晋祚可以传几世。没想到,竟然测得“一”,当场群臣失色武帝龙颜不悦,幸亏有中书郎裴楷反应机敏,向武帝道贺说:“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于是武帝大悦,群臣山呼万岁。
当时谁能想到世上竟然真有一言成谶这种事呢。
司马炽又想起另一件佚事,当这事发生的时候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当时已年近而立的皇太子司马衷来西宫觐见,武帝叫出一大堆新生的皇子与皇太子见面,当时皇孙司马遹也就是日后的愍怀太子也混迹其中,司马衷与众弟弟一个接一个握手,即使握到自己儿子时也不知道停,一旁武帝连忙提醒太子,“这是你的儿子”,皇太子这才敛手,憨笑不止。
长大后司马炽一直不明白,一个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的人竟然能够君临天下,这岂不是笑话?父亲岂不是在将江山社稷当儿戏?
司马炽六岁那年被封为豫章郡王,因为年幼得以留在洛阳。然后,此后十七年,他一直坐在洛阳一隅静静的张望。一边是司马家的骨肉相残,流血遍地,另一边要么是公卿贵戚骄奢淫逸夸富斗艳醉生梦死,要么就是文人名士信口雌黄不务世事清谈误国。
那时没有人能听到晋王朝塌陷时的脆响,没有人能看到铜驼街上白骨累累荆棘丛生的预兆。
而到了此时,这脆响震耳欲聋,这预兆再明显不过。
永兴元年十一月,匈奴刘渊自称汉王,定都太原左国城,光熙元年十二月,并州都督司马腾被驱逐出晋州;
永兴二年十二月,右将军陈敏自称楚公,试图割据江东,势力波及扬、荆、江三州;
光熙元年三月,青州东莱郡惤县县令刘伯根反叛,追随者数万,攻破青州临淄,逼走都督高密王司马略。王浚派兵平定青州,斩杀刘伯根。刘伯根旧将王弥逃入长广山,次年二月东山再起,自称征东大将军,寇掠青、徐二州;
同月,南方的宁州刺史李毅病死孤城,夷人占据宁州的绝大部分;
光熙元年四月,蜀中流民军领袖李雄自称皇帝,国号大成,割据蜀中、汉中;
光熙元年八月,兖州苟晞临阵斩杀公师藩,但是公师藩余部汲桑依然纵横冀兖。
天下正在分崩离析,而当国者回天乏术。
有流星贯天而过,漂落如雨。观星者说,这是百姓即将流离失所之相。
百姓流离失所,那皇帝何以安生?
司马炽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将与各个皇兄一样,也会是个悲剧。
但他所做的唯有祈祷。
他已想好了自己的年号:永嘉。祈祷永保嘉平。
他不知道这个年号不祥。一百六十年前,汉冲帝刘炳曾用过这个年号,当时汉帝国也是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