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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信,陆机掷笔叹息,追思千里之外的家乡,然后从容就戮,时年四十三岁。他的遗言“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流传了下来,成为后人提醒自己仕途凶险、知足不辱的警句。
陆机看似因为战败而死,实际上死亡的陷阱早在身边埋下,这次战败仅仅是将陷阱的盖子掀开,使他落并而已。陆机走上绝路有一个漫长的积寒成冰的过程,最早的杀机也许在他十五年前来洛阳,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潜伏了下来。
陆机是陆逊的孙儿、陆抗的第四个儿子。孙吴亡国时陆抗已经病死,陆机与四个兄弟分领父亲的营兵驻守荆州,在亡国之役中,陆机的两个哥哥陆晏与陆景死于战场,因此晋国司马家与陆机不仅有国恨,还有家仇。那年陆机刚刚二十岁,此后十年他一直与弟弟陆云隐居于吴郡故乡,著书立言,声名鹊起于江南。
倘若陆机一直这么隐居下去,人生将毫无污点,他大可像后世的陶潜一样悠然自在,闲来读书赏花,月下弄琴清啸,华亭观鹤听鹤唳九天,留于后世的也将全是美誉,而不会有那么多非议。
但是陆机蛰伏了十年之后还是重新出仕,求宦于昔日的仇敌司马氏,他人生的悲剧也从这里开始奏响。这一选择令人惋惜,近人朱东润教授就说:“二陆入洛之动机,在我们看来,不尽可解。故国既亡,山河犹在,华亭鹤唳,正不易得。在他们二人,尽可以从此终老,更何必兴‘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之叹?”
以隐士终老只是后人预知陆机结局之后作出的假设,而在当时让陆机坚持做隐士,是不愿,也是不能。
说不愿,是因为陆机并非甘于寂寂而没之人,所谓“贤之立身,以功名为本;士之居世,以富贵为先”,古时文人读书与武夫打仗,都以功名利禄为目的,手段不同殊路同归而已,陆机少年成名,被誉为王佐之才,当时又年近而立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华,怎会甘心埋没于偏远海隅?
说不能,则有两方面压力。一方面压力来自洛阳,平定孙吴之后,吴人的反抗此起彼伏,昔日的孙吴臣子也大多隐居不出,不与新朝合作。武帝认为这是一个隐患,于是听从了淮南相刘颂的建议,着意招揽吴人,“随才授任,文武并叙”。太康九年(公元289年),武帝再次诏令“内外群官举清能,拔寒素”,表现出一种求才若渴的姿态。陆机、陆云作为江南士人翘楚,自然在征召之列。
另一方面的压力来自家族。吴郡陆氏是江东四大家之一,声势显赫人物鼎盛,其中有陆逊、陆抗二人更是孙吴政权的柱石,江南曾流传谚语说“陆抗存则吴存,抗亡则吴亡”。孙皓末年,有一天孙皓心血来潮,问丞相陆凯:“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凯回答说:“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孙皓因此赞叹说:“盛哉!”
如此盛况已是明日黄花,没过几年,吴郡陆氏就随着孙吴的垮台跌到了谷底,但是陆氏子孙并没有忘记这曾经的辉煌,先人的显赫功业成为他们追思寄怀与激励自己的最好素材,其中陆机、陆云二人用力最深。《晋书·陆机传》中全文记载了《辩亡论》上篇,陆机写作此文的目的就是“论(孙)权所以得,(孙)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此外陆机还写了一系列赞颂父祖功绩的文章,流传下来的有《思亲赋》、《述先赋》、《祖德赋》等,这方面陆云也不遑多让,他也流下了《吴故丞相陆公诔》、《祖考颂》等文章于世。
因此可以想象,陆机、陆云兄弟一直被族人、世人赋予重振家声,甚至重振江南士气的厚望,而两人也自觉的承担起这沉重的期望。二陆一生汲汲进取,甚至有时候显得冒进愚蠢不择手段,其根源就在于他们肩负的担子实在太过沉重,而命运对待他俩也确实不太友好。
二陆入洛是在太康十年(公元290年),同行的还有同郡的顾荣,他们三人被为“江南三俊”。当时陆机的心情是复杂不安的,在他流传下的两首《赴洛道中作》五言诗中,只见离家的无奈与不舍、路途的艰难与对莫测未来的忧虑,丝毫不见出仕一展宏图的喜悦与试图登阁拜相的雄心。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赴洛道中作》其一)
读一下这首诗,凄凄惨惨戚戚,哪像是出去做官,分明就是去流放。
陆机如此郁结其实也不难理解。
从春秋时期起,以江淮为线,中华大地可以剖成南北两大块,北方为中原诸国,自喻为华夏礼仪之邦;南方为荆楚吴越,被鄙视为南方蛮夷。中原诸国发源于黄河流域,荆楚吴越则发源于长江流域,两大文明相互融合又相互排斥,语言、风俗生活习惯都有较大差异。两地百姓之间的隔阂较深,中原人总是瞧不起楚人,翻看先秦诸子的书籍,里面的楚人总是扮演着愚蠢可笑的角色,吴人越人则是断发纹身的赤脚蛮夷。这种偏见一直存在着,即使秦末楚霸王项羽得了天下,还要被关中的一个儒生讥讽说:“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北人既然如此傲慢无礼,南人自然也视北人为鬼域,视北进为畏途。
到了东汉末年,南人北人之间的裂缝又掺入了政治因绪,他们被人为地划入敌对的两个阵营,此后一百年,北人生活在曹魏政权的统治下,南人生活在孙吴政权的统治之下,他们被征发入伍,到战场相互厮杀,成为功成名就的枭雄们脚下的累累白骨。
南北之间民间的怨恨越积越深了,再加上政府之间有意引导的攻讦诋毁,南北之间相互妖魔化,同族之间视彼此为仇敌,南人蔑称北人为“伧鬼”,北人蔑称南人为“貉子”,即使不带贬义的称谓也带上政治色彩,南人被称为“吴人”。
这一场争斗最终以北人攻克江南,孙吴政权覆灭而收场。获胜的北方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嘴脸,早在获胜之初,晋朝的安东将军王浑在建邺孙皓的皇宫里设宴,席间王浑就忍不住要往吴人伤口上撒盐,他对与席的吴人说:“诸位亡了国,此刻心中是不是很悲痛啊?”
吴人虽然国破,傲气犹存,当即就有吴人周处回敬王浑:“汉末分崩,三国鼎立,曹魏灭亡在先、孙吴灭亡于后,有亡国之痛的,难道仅仅是我们吴人吗?”王浑自讨没趣。
但是吴人也只能在口舌上挽回一点自尊了,在北人主导政权的国家里,他们无法摆脱亡国奴的标签,所以许多江南士人选择远离政治,隐居在风景秀丽的家乡做富家翁,要出仕,就必须渡江去昔日的敌国腹心洛阳,去看“伧人”的脸色。
如此委曲求全,陆机心中怎能不悲怆?
二陆到了洛阳,首先拜访当时已经功成名就的张华。这个举动是有用意的,因为张华是众所周知的忠厚长者,古道热肠,史书上形容他“性好人物,诱进不倦,至于穷贱侯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称咏,为之延誉。”
晋初受过张华恩惠的名人不少,比如左思还是无名小卒的时候,写完《三都赋》没人欣赏,就是张华给他出主意然后声名鹊起;许多远道而来的江南名士如薛兼、褚陶等人,都受到张华的款待和提携。
张华也没有让二陆失望,老人家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这句话是莫大的鼓励,把初来乍到的兄弟俩感动坏了,后来张华惨死,二陆都写诔文悼念,还做了一篇《咏德赋》歌颂张华的德行。
当时张华列了一份他认为值得拜访的名单,让二陆按图索骥。陆机陆云很快就领略到了北人的傲慢与故意而为之的侮辱,全洛阳的好人大概只有张华一个。
比如陆机去拜访名士王济,当时名士之间拜访的标准模式就是玄谈,天花乱坠逞机锋争口舌之爽。此前陆云有一次成功的经历,他与颍川荀氏的荀隐在张华府上初遇,张华提议说:“今日相遇,可勿为常谈。”陆云举手行个礼,自我介绍说:“云间陆士龙。”荀隐回答:“日下荀鸣鹤。”(陆云字士龙,荀隐字鸣鹤)陆云一听对方自称鸟类,于是戏谑:“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挟尔矢?”荀隐当然也不甘示弱,回敬说:“本谓是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言下之意你自称云龙,凡兽而已。
陆机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