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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道理难道大娘子不懂吗?”
“她懂,可她更傻。”宋若昭的声音颤抖起来,“她明知圣上因立后之事为难,就想以自己的死为契机,多给圣上一条拒绝郭氏的理由。她妄想经由炼师之口,把郭贵妃将步则天女皇后尘的话说出来。可是这不仅会害了我们,也会害了炼师。难道不该阻止吗?”她平息了一下心情,又道,“所幸炼师心智清明,早把这其中的厉害端倪都看透了,没有上大姐的当。”
过了许久,裴玄静才低声道:“玄静还是应该感谢四娘子。”
宋若昭微笑:“炼师太见外了。”
“对了,玄静想提醒四娘子注意一个人。”
“谁?”
“圣上身边的宠侍陈弘志,此人或与三娘子之死有关。但我没有证据,只是一种感觉,所以只能先以‘自作自受’来解释三娘子的死因,也是不想再给柿林院带来灾祸。”裴玄静望着宋若昭说,“如果四娘子不愿三姐永远蒙冤九泉,就应该盯住这个陈弘志,寻找他的破绽。同在大明宫中,四娘子比我更方便做这件事。”
宋若昭问:“陈弘志?炼师有什么特指的吗?”
“圣上曾经赠予三娘子一个仙人铜漏,三娘子将它送到武府暂时保管,而今又回到清思殿里了。据说……修好了。”
“修好了?”
“原来那个铜漏快了。”
“快了?”宋若昭的眼睛一亮,“我会留意的。真是太感谢炼师了。”
裴玄静笑道:“那么,可否请四娘子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当然。”
裴玄静摊开右手,“四娘子,这是方才婚礼上抛撒的果子,我尝过了,和那次四娘子请我吃的一样甘美。”
月光之下,柿饼上的冰霜越发显得晶莹了。
“可是我问了旁人,这柿饼并非产于柿林院。他们告诉我,柿林院里栽种的柿子树,结出的果子又苦又涩,根本不能吃。四娘子,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有没有告诉炼师,柿饼真正产于何地?”
“他们说……大明宫中所用的柿饼均产自先皇山陵,由那里的守陵宫人采摘制作。”
宋若昭点头道:“既然炼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裴玄静沉默了。
她至今还欠着皇帝一个谜底:“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皇帝与裴玄静都认为,宋若华是解开这个谜的最佳人选,可是她死了。在死前,宋若华做了一场扶乩,留下七个晦涩难解的字:“春贞永不木同嗟。”
裴玄静一直没有参透其中的含义,直到在今天的婚礼上看到来自丰陵的柿饼。
她想起来,先皇于元和元年初秋葬入丰陵时,元稹曾做过一首挽歌。奉制诗往往缺乏诗意,但元稹做的这首挽歌情景交融,十分感人,因而流传开来。
诗曰:“七月悲风起,凄凉万国人。羽仪经巷内,温辌转城。暝色依陵早,秋声入辂新。自嗟同草木,不识永贞春。”
宋若华留下的谜题迎刃而解了——“春贞永不木同嗟”,是挽歌的最后两句“自嗟同草木,不识永贞春。”经过回文后,删去了“自”“草”“识”三字的新句子,使这句话看起来像女子的自怨自伤之语。实际上,这句话只是为了指明一个地点——丰陵。
现在,宋若昭也默认了裴玄静的判断。其实那天她不合时宜地大谈柿饼经,正是为了提示裴玄静。
同时裴玄静还弄懂了,为什么宋若华在最后一场扶乩时,不直接使用无“心”的《璇玑图》。在仔细比较了两版《璇玑图》之后,裴玄静发现“春贞永不木同嗟”这七个字,只能从有“心”的《璇玑图》中找全。
宋若华真是言而有信之人。她巧妙地安排两种《璇玑图》,既传达了自己想说的话,又把离合诗的谜底交给了裴玄静。
神秘的离合诗果真来自先皇山陵?裴玄静陷入深思……
宋若昭突然叫道:“那是什么?”扬手向前方的草丛扔出一个石块。紧接着便听到“喵呜”一声怪叫,什么东西蹿了出来,落荒而逃。原先寂寂无声的草丛中虫鸣声骤起。
裴玄静吓得差点儿蹦起来。
看着她的慌张样子,宋若昭笑起来,“炼师莫怕。我的习惯,在宫中时时刻刻保持警觉,方才见草叶有些晃动,担心是人。还好不是……大明宫中,我只怕人。”
她伸手拉裴玄静:“咱们走吧,贵主应该被新婿接上车了。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喝杯喜酒。”
裴玄静说:“上官婉儿。”
“什么?”
“四娘子最崇拜的人是上官婉儿,对吗?”
宋若昭神色坦然:“是啊。炼师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我出入柿林院多次,不管大娘子还是三娘子,对柿林院与上官氏的渊源都只字未提。只有四娘子为我详加叙述。而且,四娘子始终以婉儿在则天皇后朝时的官职“赞德”来称呼她。我记得,当上官氏入住大明宫时,应该是中宗皇帝的昭容了吧?可四娘子一次都不曾称她为上官昭容。”
宋若昭道:“炼师问了我一个晚上的问题,我是不是也可以问炼师一个问题?”
“四娘子请问。”
“在炼师看来,男子对女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裴玄静被问得愣住了。宋若昭又是一笑:“炼师可以不回答,但也绝不要用‘男子为女子之天’这样的套话来搪塞我。”
裴玄静老实回答:“我要想一想。”
“炼师慢慢想。我先告诉炼师我的想法。就拿那句‘璇玑无心胜有心’来说吧。我的二位姐姐都是女中豪杰,然而她们最终死在‘有心’这两个字上。因为女子只要有心,便会心有所属。她们都爱上了不该爱上的男子,为了所爱她们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可她们所爱的男子,却从未将她们放在心上。所以若昭以为,女子若想活得好,就必须——无心。”
“无心?”裴玄静喃喃地问,“这可能吗?”
“当然可能。则天女皇就是一个无心的女子,所以她成就了空前绝后的一世辉煌。上官婉儿也是一个无心的女子,故能历数载宫廷剧变而幸存。最后她之所以不能善终,错误在于——背叛。”
“她背叛了谁?”
宋若昭在夜色中肃然而立,秋水般的光华在双眸中流转,她说:“炼师何必明知故问呢?”
上官婉儿背叛了则天女皇。
她在最后关头倒向神龙政变一方,意图自保。为了表明态度,她在原先八百四十字的《璇玑图》中绣上了“心”字,并且篡改了不少字,使整幅《璇玑图》从女子自尊自爱的口吻转为自轻自贱。甚至,她还在八百四十一字的《璇玑图》中设计了一首公然称颂神龙政变的回文诗:“神龙昭飞,文德怀遗,分圣皇归。”——也就是李弥读出的那首兜来兜去的怪诗。
诗中写道:神龙在太宗皇帝的昭陵上空飞翔,长孙皇后的后代为上天所庇佑。时机到了,当今的圣人要分出位置,真正天命的皇帝即将回归。
曾经,上官婉儿为则天女皇代写了许多诗文,起草了许多诏书。甚至,连武则天给苏蕙《璇玑图》所作的序文,也很可能出自上官婉儿之手。但为了保住性命,上官婉儿以旷世才情伪造出了一幅有‘心’的《璇玑图》,却仍然不能幸免于难。
可悲可叹。
宋若昭说:“炼师实乃不凡的女子,自是心清目明。若昭只有一句忠告要给炼师:千万不要介入皇家的纷争,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近不得也。切记,切记。”
——离合诗来自丰陵。
裴玄静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思考,是否要将这个谜底交给皇帝。
更声响起又落下,不灭的烛火照亮《璇玑图》,烛泪斑驳。
宋若华、宋若茵、宋若昭、杜秋娘、郑琼娥、卢眉娘,还有郭贵妃,乃至上官婉儿……经过这一夜,裴玄静深深地理解了这些大明宫中的女子,体会到了她们的盼望与恐惧。
只有无心,才能在大明宫中生存下去。
但孰能无心?没有心,即使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
或许有一个例外——则天女皇。因为她是空前绝后的武则天。但也正是她的血脉,给李氏皇族的后代注入了更多的冷酷和暴戾,令骨肉相残成了这个家族代代相传,永远无法逃避的宿命。
宋若华和宋若昭都说过,千万不要介入他们的纷争,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裴玄静何尝不知。
离合诗来自丰陵,一旦将这个谜底交给皇帝,她就等于站到了悬崖边缘。
怎么办?
窗外忽然响起悉悉率率的声音,窗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