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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池塘前驻马,众人也跟着停下。
坐在郭鏦马匹前的郭浣哭喊起来:“十三郎,段成式,你们快出来吧!别躲了……呜呜……”
池塘中央的黑洞里无声无息。
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一声令下,那么多呼吸交汇在一起,重如千钧。
“下去找!”
几乎就在皇帝下令的同时,郭鏦手一挥,早就围拢在池塘旁的数名兵士立即开始行动。他们在腰上缠绕绳索,逐渐从干涸的池塘边缘下探。为了照亮,更多的火把围过去,遮住了裴玄静的视线。
她只能朝离得最近的皇帝的脸上望过去。他仍然高坐于马背上,也是唯一一位占据着制高点,可以俯瞰整个场面的人。裴玄静盼望从这张脸上寻得进展,寻得惊喜,甚至寻得答案……她的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正越来越集中到这个人的身上——
金仙观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要封闭后院?为什么这个干涸的池塘被称为地窟?为什么……要让自己来金仙观修道?
“水!啊,水,水!”
突然喧哗吵闹声起。皇帝胯下的青骢受到惊吓,踢踏连连。毕竟是宝马,立即又稳住了。但裴玄静分明看到,皇帝露出极端惊骇的表情。
原先围在池塘边的兵士们纷纷向后疾速退去。裴玄静从刚让出的缝隙看过去,却见干涸的池塘中央,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出黑色的污水,水势湍急,顷刻就淹没了兵士们的靴背。还有几个已经下到池塘中央的,正试图从水眼中挣扎着往外爬,有的被拽了出来,有的行动稍缓,眼看水就灭了顶。
皇帝惊喝:“怎么回事?”
刚从水中爬上来的一名将领,全身淌着污水跪在皇帝马前,嘶声奏道:“陛下,臣等刚下去,就见地窟里已经充满污水了。我们还想凫水找人,不料那水涨势极猛,我等只得赶紧退上来,可还是有人来不及……”
“退上来?谁允许你们退上来!”
将领吓得连连叩头:“陛下恕罪!”
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黑色的污水越漫越多,越漫越广,眼看就将整个池塘填满了。枯枝、败叶、杂草、落花,统统在水面上漂浮起来,如同一层厚厚的尸体。
“成式!”一声凄厉的呼喊从人群中冲出来。
从开始到现在,祠部郎中段文昌都保持着一张死灰的脸和一副咬紧的牙关,终于在即将丧子的千钧一发之际彻底崩溃。他直奔到池塘边,不管污水淹没了官靴的靴筒,绯色官袍的下摆也全部浸入水中,只顾声嘶力竭地呼喊:“成式啊,我的儿啊,你快出来啊!”
段文昌的模样揭开了最惨痛的现实——十三郎和段成式,不可能生还了。
裴玄静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只能透过婆娑的泪眼,企盼地望向皇帝,本能地寄希望于他。
皇帝是天子,十三郎更是他的亲生儿子,皇帝应该想出办法来。
如同过了几生几世般漫长。
皇帝终于轻轻地抬起了手臂:“……把地窟填平吧。”
没人敢应声,因为谁都无法领悟,也接受不了这个命令背后的隐义。
“没人听见朕的话吗?”皇帝的声音低哑而缓慢。
郭鏦颤声问:“陛下,您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还不清楚吗?”
“可是……十三郎还在下面啊……”
“那你把他找出来啊!”
郭鏦垂首不语,也许他正在内心暗暗庆幸——至少自己的儿子还好端端的……
皇帝再度扬起马鞭,嗓音依旧干涩,却变得平稳:“现在就填,连夜填平!”
郭鏦只得应道:“臣遵旨。”正要吩咐手下,却见那段文昌如木雕泥塑般立于污水中,心中不忍,便亲自上前去劝道,“段兄,退后吧,圣上下旨了。”
段文昌充耳不闻,站得纹丝不动。
郭鏦将心一横,伸手去拽段文昌的袍袖:“走吧,孩子们……没希望啦!”
“放开我!”段文昌甩开郭鏦,竟然扑倒在池塘的水中,痛不欲生地高喊着,“成式,成式!我的儿啊,你快出来啊!”这一刻他彻底剥下了平日的沉稳外表,一颗慈父之心暴露无疑。
他的身后数步开外,同样失去儿子的皇帝,却完全恢复了冷酷和威严,再命郭鏦:“京兆尹,你还在等什么!”
郭鏦示意左右,两名兵卒上前硬把段文昌往水塘边拖。
“不行,不能填啊,成式他们还在下面啊!”段文昌仍然不顾一切吼叫着,撕扯着,企图要螳臂当车。凄惨之状令在场众人都看不下去。段文昌情急之下力大无穷,拖拉他的兵卒却多少有些手软,几个人便在一摊污水中扭打纠缠着。
“陛下!请陛下且慢动手,妾还有话要说!”裴玄静在人群中高声叫道。
皇帝的目光像利剑般直刺到她的脸上。
从水满池塘到皇帝下令填平,方才裴玄静被这一系列跌宕起伏震骇住了,脑子里几乎变成一片空白。但当段文昌拼命阻止填埋池塘时,裴玄静幡然醒转,也意识到如果再不采取什么行动,段成式和李忱这两个孩子就真的没希望了。
她向上叩头道:“陛下!虽然池塘溢水,但两个孩子未必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也许他们在底下的洞窟中还找到了藏身之处。现在应该设法把水引出,再行施救。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如果以土石填埋的话,就等于是将两个孩子直接杀死啊,请陛下三思!”
“底下洞窟里的藏身之处?”皇帝冷笑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莫非你下去过?”
“我、我没有……”裴玄静紧张地思索着,目前首先得让皇帝收回填埋池塘的命令,然后再谋其他吧,她抬起头回答,“妾有一个弟弟,一直随妾住在观中,平日负责打扫院子,也曾带着段一郎在观中玩耍。妾想……他或者和段一郎一起来过后院。如果询问妾弟,说不定能寻出段一郎和十三郎的踪迹。”
“你的弟弟?现在何处?”
裴玄静回头,李弥也被押在众人中间,满脸惊惶和不解。
“你说他可能去过地窟?”火光耀眼,使得皇帝的脸隐没在逆光的阴影之下。裴玄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的。”
裴玄静从未想过李弥会欺骗自己,直到她在污水漫溢的池塘边,看到密密丛丛已经凋谢的迎春花枝,想起那次崔淼带着禾娘来观中“灭蛇”后,粘在李弥香囊上的迎春花蕊……她全想起来了!还有那天,段成式来访时提到后院,之后李弥现身时的古怪模样……裴玄静追悔莫及——是自己疏忽了!如果能多加警觉,如果能追问几句,也许今天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她的心跳得全无规则,从未如此缺少把握。裴玄静不敢估量,现在把李弥扯进来会导致什么后果。她只想拖时间,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即使池水满溢,但总归好过沙土掩埋。她想为段成式和李忱再多抓一点点生还的机会。
李弥被推搡出人群,跪在裴玄静身旁。
“此人就是你的兄弟?”
“是的,陛下。”裴玄静说,“二郎,你面前的是当今圣上,快磕头!”
李弥向上叩了个头。
“你……”皇帝的声音听上去疲累极了,充满厌倦,“京兆尹,你替朕问一问他吧。”
“是!”郭鏦应命,上前问李弥,“你下去过池塘中的地窟?”
“我?”李弥心虚地望了一眼裴玄静,见她微微点头,便涨红着脸应道,“……是,我、我下去过。”
旁人都以为他是惧怕天威,只有裴玄静明白,李弥是不敢面对自己。虽然已有所料,亲耳听到他承认这个,裴玄静还是在一团乱麻般焦躁的心绪中,体会到了真切的伤心。
就在此时,皇帝亲自发问了:“你在下面看见了什么?”
皇帝的语调很奇特,听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李弥也被吓住了,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见到里面有些画,画着龙和船……还有一扇大铁门……”
“住口!”霹雳般的一声怒喝,把李弥后面的话都震了回去,也将在场所有人震得全身一颤。
“除了你,还有谁见到那些了?”
李弥抖抖索索地回答:“还、还有段……”
“不必说下去,朕都知道了。”
“京兆尹——”
“臣在。”
“将此人送入池塘。”
“陛下?”
“就是他,把他也用沙土埋进池塘里去吧。”
一片肃杀的静,没人能够那么迅速地反应过来。
皇帝并不恼怒,而是又缓缓地重复一遍:“速将此人没入池塘,也以沙土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