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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走进这间琳琅满目的屋子,裴玄静感到一阵悲凉。宋若茵曾对自己出言不逊,但死者为大,何况她还死得那么惨。想到这些,裴玄静也就原谅宋若茵了。
案上的茶具摆放整齐,干干净净。黑漆描金荷叶圆盒中盛满精致的御点,有毕罗、透花糍、冰霜柿饼等等,一块未动。正如裴玄静所推测的,宋若茵死前根本没有饮食过。
毒非从口入——这一点,可以确定了。
下一个疑问马上来了。按照宋若华的说法,宋若茵回房的时候尚早,直到二更左右被发现死于柿子树下,其中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她未按习惯饮茶,而且衣饰齐整,说明根本就没上过床。
那么这整段时间里,宋若茵都在忙什么呢?
裴玄静环顾四周,架几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突然,她的目光被一个木盒吸引住了。
这个木盒在所有陈设中很显眼,因为它实在太粗糙了——四四方方的形状,以原木构成,油漆都没涂,似乎是个还未完工的半成品,盒盖半开半掩。
裴玄静问宋若华:“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宋若华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它。”
裴玄静移开盒盖,不禁愣住了。
盒子里面的构造稀奇罕见:四条边框朝内一侧开了凹槽。另有两根中空的木棍一横、一竖,两头分别架在边框的凹槽上。换句话说,从上往下看木盒的内部,是一个“田”字。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个“田”字的下方,木盒的底面上,铺着一块五彩斑斓的锦帕。
宋若华率先惊叫出来:“怎么是《璇玑图》?”
原来那锦帕上所绣的,正是纵横交错总成诗的五彩回文织锦——《璇玑图》。
裴玄静问:“你见过这个《璇玑图》吗?”
“没有。”宋若华显得更困惑了,“《璇玑图》是我们姐妹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已经好多年没碰了。”
“最近可曾听三娘子提起过?”
“这……”宋若华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摇头否认,“没有,并没听她提到过。”
裴玄静不再追问,接着研究盒子的构造:“这块《璇玑图》锦帕是怎么铺进去的呢?”她摸索着盒子的外侧,用力向外一拉——《璇玑图》竟被她拉了出来!
原来木盒的底部是活络的。铺着《璇玑图》的底层就像一个抽屉,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拉出来。所以,只要先拉出木盒底层,铺上锦帕,再推回原位,就恢复成为一个完整的盒子。
木盒的构思相当巧妙,却根本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裴玄静还是问宋若华:“你能看出这个盒子的用处吗?”
宋若华只是摇头,脸上的哀戚又浓了几分。
“据我推断,三娘子死前就在摆弄这个盒子。”裴玄静思忖着说,“木盒是簇新的,似乎还未完工,盒盖也半开着……大娘子真的想不到此盒的用处吗?”
宋若华半倚在墙上,脸色煞白地说:“真的抱歉,我此刻非常不舒服……还望炼师体谅。盒子的用处,可否容、容我慢慢想……”
“可以。”裴玄静道,“大娘子请节哀,保重身体为要。不过在案情大白之前,请大娘子务必保管好这个盒子。我以为,此物之中可能藏着三娘子惨死的秘密,是极为关键的证物。别让任何人触碰它,大娘子自己也别擅动。”
“……谨遵炼师的吩咐。”
见宋若华都快站不住了,裴玄静上前搀扶道:“这里我查完了,咱们先出去吧。”
走到门边时,裴玄静突然低声嘟囔了一句:“仙人铜漏。”
“什么?”
“昨天三娘子给我看过一个仙人铜漏,说是圣上赏赐的,现在在哪里?”
宋若华有气无力地回答:“圣上是赏赐了若茵一个仙人铜漏,应该在这屋里啊,没有吗?”
裴玄静摇头:“昨天就放在屏风后面。我刚才留意看过了,那里没有。”
“会不会她换了个地方摆放?”
裴玄静心想,仙人铜漏虽不大,但其中有水流动,会发出不间断的滴答声。此刻屋中却只有一片死寂,仿佛这间屋子也随同主人一起死去了。
她说:“肯定不在这里,麻烦大娘子在其他房中找一找吧。”
“好。”
离开柿林院时,裴玄静听见宋若华勉力吩咐众人,将宋若茵遗体移入西厢。直到此时,压抑的哭声才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对柿林院中的人来说,这只能是个不眠之夜了。
中使等候在门外,一见裴玄静出来便道:“圣上在清思殿中,请炼师随我来。”
黎明之前的大明宫中,到处都是磐石一般沉重的黑暗,星光离得很远。
中使领着裴玄静在寒风中一路步行,见她走得吃力,便解释道:“从柿林院到清思殿都是上坡路,好在距离不远,炼师不必着急。”
原来如此。
裴玄静记得叔父曾经提起过,大明宫位于长安城东北的龙首原上,是整座长安城地势最高之处。每逢天降大雨,大明宫被雨水洗刷一遍,污泥浊水却都流向城南低洼之地,在穷苦百姓聚居的地方积涝成泽。
没想到在大明宫里面,皇帝的居所还要占据制高点。
可是,住得那么高又怎样呢?人世间的罪恶、疾病,乃至死亡,没有一样躲得开。
裴玄静的心里很清楚,其实在柿林院的调查才刚开了个头。宋若茵是被毒死的,不论自杀还是他杀,首先都要寻找到动机。但刚刚在柿林院中一番粗浅的勘察,并未给宋若茵的死找到一个扎实的理由。
深入下去,就必然要接触到罪恶的渊薮之地——人心。柿林院里的人心,只不过是大明宫中人心的小小缩影罢了。所以裴玄静决定停下来,先见一见这座恢宏宫殿的最高主宰者。
皇帝斜倚在御榻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玄静入殿参拜。
“宋若茵是怎么死的?”
“中毒。”
“中毒?”皇帝诧异,马上追问,“是何人所为,为什么?”
“妾不知道。”
“你不知道?”皇帝反问,“朕不是让你去查吗,你就这样来搪塞朕?”
裴玄静抬头直视皇帝:“陛下,为什么是妾?”
“为什么不能是你?”
“因为妾没有这个能力。”
皇帝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瞬息万变,最终凝成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朕说你有,你就有。”
“可是陛下……”
“不要反驳朕,”皇帝说,“有些规矩你还是不太懂,得慢慢学。”
裴玄静沉默。
他问:“是不是因为朕把离合诗送去了柿林院?”
“陛下应该早点把离合诗送去给宋若华看,就少了许多麻烦,更没有玄静的事了。”
“朕要不要拿去柿林院,给不给宋若华看,也不该由你来说吧。”
“总之……是妾愚钝,配不上陛下的厚望。”
皇帝沉默片刻,问:“你的叔父有没有向你提起过,当群臣碍于藩镇之猖獗,上表请朕罢免他的官职,以讨好贼藩,换取战事平息时,朕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裴玄静想了想,回答:“妾听过这件事。当时陛下怒称,‘朕仅用裴卿一人,足以击败王承宗、李师道这两个乱臣贼子。’群臣复不敢言。”
皇帝点了点头,“应该信任谁,仰赖谁,朕的心里最清楚。朕以为裴……卿亦不会令朕失望。”
“但妾还是不明白,望陛下明示!”
“你还真是执拗。”皇帝的微笑中竟有些许无奈,“离合诗是在朕的案头发现的。你觉得,朕还能相信宫里的人吗?”
“宫里有那么多人,难道陛下一个都不信吗?”
皇帝没有回答。
这么说她猜对了,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良久,皇帝说:“当然了,即使在宫中,能作此诗的人也并不多。宋若华算是一个。”
裴玄静幡然醒悟——原来皇帝把离合诗送去柿林院,要震慑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宋若华!不,准确地说是一箭双雕,让她们二人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从而心生忌惮。
她在庆幸的同时,又被自脚底升起的寒意激得微微颤抖。
“现在你知道了,要得到朕的信任有多么不容易。”
裴玄静重新认识了皇帝。天子——她头一次真切地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和残酷的实质。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他独自一人对抗全天下,手里握着的却是最虚妄的武器——天赐皇权。
裴玄静竟然有些同情他了。至少,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