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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那天裴玄静拒绝皇帝,完全是一时冲动。因为她在杜秋娘宅受了刺激,所以看哪个男人都讨厌,尤其是漂亮的男人!
要是让崔淼知道,裴玄静竟然由于吃他的醋而迁怒于皇帝,这家伙只怕会乐得飞起来。
裴玄静努力把崔淼的笑脸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在平康坊寻欢是崔淼的权利,自己有什么理由生气?更重要的是,崔淼和杜秋娘怎么厮混都是安全的,而与裴玄静接近的话,后果就不可预测了。所以当初她才非要赶他走。她还记得最后他说,要做她的一个谜题,不离不弃地纠缠着她。言犹在耳,才过去几个月,此君就把誓言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不要再为崔淼烦恼了。裴玄静告诫自己,在向皇帝提出入观修道时,不是就已经想清楚了吗?从此不涉男女私情,只修炼、悟道,探索人心真理。怎么才一见到崔淼,便方寸大乱了呢?
裴玄静暗下决心,等会儿见到皇帝,一定要为那天的唐突向他致歉。
皇帝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进了大明宫后,马车经过紫宸殿向西行,驶入一所僻静的院落。与大明宫中那些气宇轩昂的豪华殿宇不同,此处房舍小巧精致,围出一方幽雅的庭院。庭中花砖漫道,芳草萋萋,栽有十来棵高大的树木,两三只黄雀在掉光了叶子的枝丫间跳跃。
中使介绍:“此处名为柿林院,宫中内翰林的衙所,请炼师随我来。”
内翰林是什么意思?裴玄静正纳闷着,就被引入正堂。
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宽敞明亮的轩堂中,四壁从顶至地全都是一层接一层的巨型檀木书架。重重叠叠的卷轴置放其中,无不配以各色锦缎的封帙和丝绦。微风拂过时,卷轴挂下的玉签轻轻相击,响声清脆玲珑。四具松木扶梯斜靠在书架旁,供人登高寻书。左右两侧的屏风上悬挂着若干字画,裴玄静一眼认出的就有王羲之、颜真卿和阎立本的真品。哪一件拿出去都价值连城,在这里却被随意地摆放着。
堂中芸香和墨香四溢,连窗下盛开的水仙和腊梅的香气都被掩盖了。
此间的书案也是裴玄静所见过书案中最大的,仅仅比皇帝的御案小一些。
端坐案后的内官闻声抬起头。
中使介绍:“这位是内尚书宋大娘子,这位是裴炼师。”
裴玄静明白了,所谓内翰林就是宫中负责文书的女官。外朝负责文书的是翰林院,那么内廷与之相对应的,就是这所柿林院了。柿林院?哈,裴玄静恍然大悟,方才庭中所见的高大树木不就是柿子树吗?
而眼前这位女官,当是赫赫有名的才女,宋家五女中的老大宋若华了。
宋若华自德宗七年入宫后,便总领秘阁图籍至今,才学扬名天下。裴玄静还听说,宋若华正在编纂一部共十章的《女论语》,成文后将为天下女子的言行规范。六宫妃嫔、诸王和公主均以她为师,连当今圣上见了宋若华都要尊称一声“宋先生”。
宋若华微笑着迎上前来。她已届中年,可能是用脑太过的缘故,气色不太好,岁月的痕迹便更清楚地暴露在容貌上,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娴雅有度,展现出饱读诗书的底气。
原非以色事人,也就无所谓色衰了。
中使完成任务告退,留下两个女人自己攀谈。
宋若华请裴玄静落座后,见她还在好奇地四下打量,便介绍道:“宫中藏书尽在集贤书院,在我这里的,是全部索引和一部分需要校对修订的珍藏。”又指给裴玄静看那四具木梯,“藏书分甲、乙、丙、丁四部,各自对应‘经’‘史’‘子’‘集’,并以红、青、碧、白四色标识区分。所有的玉签和丝绦均分四色,连登高的木梯也如此。”
裴玄静由衷赞道:“真是叹为观止,大娘子镇日与这些珍藏为伴,难怪气度不凡。”
宋若华微笑:“炼师太过奖了。”顿了顿,道,“今早得圣上口谕,说炼师要来与我商议事情。却不知是何事?”
裴玄静也发蒙了,皇帝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宋若华见裴玄静的样子,并不意外,款款拿过一个锦盒,摆在二人面前:“圣上还命人送来了这个盒子,我想应该等炼师来了一起看吧。”果然是在宫中历练了大半生的人,言谈谨慎而又暗含机锋。
打开锦盒,里面只盛了一张薄薄的纸。宋若华将纸直接递给裴玄静:“炼师认得这个吗?”
纸上书写的,正是“真兰亭现”的离合诗。
当初,裴玄静正是从武元衡包裹在金缕瓶外的黑布上读出这首诗的。起初不明所以,后来才发现,此诗四句一组,能以离合的规则析出“真兰亭现”这四个字。而直到裴玄静解开《兰亭序》真迹的谜底后,皇帝才亲口告诉她,这首来历不明的离合诗是在御案上发现的。
裴玄静明白了,这肯定就是在皇帝御案上发现的原件。那天皇帝在马车中说要给她看的,应该就是这件证物了。因为裴玄静找回了金缕瓶,皇帝才算认可了她的能力,决定把离合诗的原本交给她做线索,寻找整个事件的幕后策划者。裴玄静却没头没脑地让皇帝碰了一鼻子灰。想到这里,裴玄静心中懊恼不已。
可为什么,皇帝要把宋若华牵扯进来呢?
裴玄静便简单答道:“我曾听人提起过这首诗。”
对宋若华应该知无不言,还是有所保留?她一时尚难以决断。
宋若华说:“若华久闻炼师高名,既然炼师知道这首诗,想必清楚来龙去脉。圣上既然把你我安排到一起,据我推测,一定是要我配合炼师吧。所以炼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她果然比裴玄静老练得多,看着裴玄静的目光也很温和。也许在宋若华的眼中,裴玄静只是一个和自己的小妹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尽管资质超群,终究还稚嫩着呢。
既然宋若华都这么说了,裴玄静也不便再东想西想了,便拿起纸仔细琢磨,道:“圣上吩咐我找出这首诗的炮制者。据我想来,无非是从纸张、笔墨、书写的方式和笔迹几个方面来寻找蛛丝马迹。因为东西是在宫中发现的,所以想请尚书娘子帮忙辨识一下。”
宋若华点头道:“这倒不难。首先是纸,嗯,乃宫中专用的益州黄麻纸。用墨嘛……”她将纸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也是宫中专用的徽州墨,历久而馨香不散。至于书写的方式和笔迹,”她微微一笑,将纸放下来,“我想炼师也一定能看出来,这所有四十个字都是临写的王羲之字体。临摹得算不上高明,只见其形而未得其神,还需要多下点功夫。”
“所以这个书写者的书法造诣一般?”
“是很一般。”
“……有没有可能是高手伪装成这样的呢?”
“你是说故意写得像个生手?”宋若华沉吟道,“不大可能。书法最见功底处在于细节,而细节是隐瞒不了的。就算有意写得生拙,还是会从一笔一画、一顿一撮中露出真相来。生手就是生手,对此我可以保证。”
裴玄静没话说了,想了想又问:“那么据宋先生判断,宫中能炮制出这样东西的,大概会有哪些人?”
“我想……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吧。”
“成百上千?”
“对啊。纸、墨均为宫中常用之物,又非顶级。所以一般内侍、宫人都可轻易取得。至于书法,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随便一个初通文墨的人,临摹一段时间的王羲之,就是这个水平。因此我才说,这样的人大明宫中自然有成百上千。”
“那……也不可能比对笔迹吗?”
宋若华笑道:“就算圣上同意,让所有内侍宫人都把这首诗临摹一遍,炼师要逐一对比过来,恐怕也得一年半载吧。况且,以我之浅见……这么做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虽然她的语气很亲切,裴玄静还是受了莫大的打击。她不甘心地说:“可我就是不信书写此诗者学识浅薄。也许抄录的另有其人,但作者肯定饱读诗书。”
宋若华淡淡地反问:“炼师这么肯定,是因为此诗的内容吧?可是在若华看来,这也不过就是首普普通通的离合诗罢了,称不上功力深厚。”
这一惊非同小可。裴玄静目瞪口呆,才一会儿工夫,宋若华就已经识破端倪了?
宋若华又道:“至于离合出的‘真兰亭现’四字么……倒是有些意思。诗中所用之典也都扣题,然失之堆砌……我以为不算上佳之作。”笑了笑,又道,“扯远了。炼师并不需我品评诗作,就当若华说了废话吧。”
裴玄静根本无法答话,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