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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事,偏这就不能,夜晚总得到两三点才能睡着,天不亮又醒了。象这样刮
风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许多使人焦躁的事。并且一刮风,就不能出去玩,
关在屋子里没有书看,还能做些什么?一个人能呆呆的坐着,等时间的过去
吗?我是每天都在等着,挨着,只想这冬天快点过去;天气一暖和,我咳嗽
总可好些,那时候,要回南便回南,要进学校便进学校,但这冬天可太长了。
太阳照到纸窗上时,我是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数虽煨
得多,却不定是要吃,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刮风天为免除烦恼的养气法子。
这固然可以混去一小点时间,但有时却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气,所以上星期
整整的有七天没玩它,不过在没想出别的法子时,是又不能不借重它来象一
个老年人耐心着消磨时间。
报来了,便看报,顺着次序看那大号字标题的国内新闻,然后又看国外
要闻,本埠琐闻……把教育界,党化教育,经济界,九六公债盘价……全看
完,还要再去温习一次昨天前天已看熟了的那些招男女,编级新生的广告,
那些为分家产生起诉的启事,连那些什么六○六,百零机,美容药水,开明
戏,真光电影……都熟习了过后才懒懒的丢开报纸。自然,有时会发现点新
的广告,但也除不了是些绸缎铺五年六年纪念的减价,恕讣不周的讣闻之类。
报看完,想不出能找点什么事做,只好一人坐在火炉旁生气。气的事,
也是天天气惯了的。天天一听到从窗外走廊上传来的那些住客们喊伙计的声
音,便头痛,那声音真是又粗,又大,又嘎,又单调;“伙计,开壶!”或
是“脸水,伙计!”这是谁也可以想象出来的一种难听的声音。还有,那楼
下电话也是不断的有人在那电机旁大声的说话。没有一些声息时,又会感到
寂沉沉的可怕,尤其是那四堵粉垩的墙。它们呆呆的把你眼睛挡住,无论你
坐在哪方:逃到床上躺着吧,那同样的白垩的天花板。便沉沉的把你压住。
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生嫌厌的心的;如同那麻脸伙计,那有抹布味的
饭菜,那扫不干净的窗格上的沙土,那洗脸台上的镜子——这是一面可以把
你的脸拖到一尺多长的镜子,不过只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头,那你的脸又会
扁的使你自己也害怕……这都是可以令人生气了又生气。也许这只我一人如
是。但我却宁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满足;只是新的,无论好坏,似乎
都隔得我太远了。
吃过午饭,苇弟便来了,我一听到他那特有的急遽的皮鞋声已从走廊的
那端传来时,我的心似乎便从一种窒息中透出一口气来的感到舒适。但我却
不会表示,所以当苇弟进来时,我只能默默的望着他;他反以为我又在烦恼,
握紧我一双手,“姊姊,姊姊,”那样不断的叫着。我,我自然笑了!我笑
的什么呢,我知道!在那两颗只望到我眼睛下面的跳动的眸子中,我准懂得
那收藏在眼睑下面,不愿给人知道的是些什么东西!这是有多么久了,你,
苇弟,你在爱我!但他捉住过我吗?自然,我是不能负一点责,一个女人是
应当这样。其实,我算够忠厚了;我不相信会有第二个女人这样不捉弄他的,
并且我还在确确实实的可怜他,竟有时忍不住想去指点他;“苇弟,你不可
以换个方法吗?这样是只能反使我不高兴的……”对的,假使苇弟能够再聪
明一点,我是可以比较喜欢他些;但他却只能如此忠实的去表现他的真挚!
苇弟看见我笑了,便很满足。跳过床头去脱大氅,还脱下他那顶大皮帽
来。假使他这时再掉过头来望我一下,我想他一定可以从我的眼睛里得些不
快活去。为什么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
我总愿意有那末一个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
些爱,那些体贴做什么?偏偏我的父亲,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能如此盲目
的爱惜我,我真不知他们所爱惜我的是些什么;爱我的骄纵,爱我的脾气,
爱我的肺病吗?有时我为这些生气,伤心,但他们却都更容让我,更爱我,
说一些错到更能使我想打他们的一些安慰话。我真愿意在这种时候会有人懂
得我,便骂我,我也可以快乐而骄傲了。
没有人来理我,看我,我是会想念人家,或恼恨人家,但有人来后,我
不觉得又会给人一些难堪,这也是无法的事。近来为要磨练自己,常常话到
口边便咽住,怕又在无意中竟刺着了别人的隐处,虽说是开玩笑。因为如此,
所以这是可以想象出来的,我是拿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陪苇弟坐。但苇弟若
站起身来喊走时,我是又会因怕寂寞而感到怅惘,而恨起他来。这个,苇弟
是早就知道了的。所以他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去。不过我却不骗人,并不
骗自己,我清白,苇弟不走,不特于他没有益处,反只能让我更觉得他太容
易支使,或竟更可怜他的太不会爱的技巧了。
十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请毓芳同云霖看电影。毓芳却邀了剑如来。我气得只想哭,但我
却纵声的笑了。剑如,她是够多么可以损害我自尊之心的;我因为她的容貌,
举止,无一不象我幼时所最投洽的一个朋友,所以我竟不觉的时常在追随她;
她又特意给了我许多敢于亲近她的勇气,但后来,我却遭受了一种不可忍耐
的待遇,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我都会痛恨我那过去的,已不可追悔的无赖行
为:在一个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给了她八封长信,而未曾给人理睬过。毓芳真
不知想的哪一股劲,明知我已不愿再提起从前的事,却故意要邀着她来,象
有心要挑逗我的愤恨一样,我真气了。
我的笑,毓芳和云霖是不会留意这有什么变异,但剑如,她是能感觉得;
可是她会装,装糊涂,同我毫无芥蒂的说话。我预备骂她几句,不过话只到
口边便想到我为自己定下的戒条。并且做得太认真,怕越令人得意。所以我
又忍下心去同她们玩。
到真光时,还很早,在门口又遇着一群同乡的小姐们,我真厌恶那些惯
做的笑靥,我不去理她们,并且我无缘无故的生气到那许多去看电影的人。
我乘毓芳同她们说到热闹中,我丢下我所请的客,悄悄回来了。
除了我自己,是没有人会原谅我的。谁也在批评我,谁也不知道我在人
前所忍受的一些人们给我的感触。别人说我怪僻,他们哪里知道我却时常在
讨人好,讨人欢喜,不过人们太不肯鼓励我去说那太违我心的话,常常给我
机会,让我反省到我自己的行为,让我离人们却更远了。
夜深时,全公寓都静静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的想透了一
些事,我还能伤心什么呢?
十二月二十九
一早毓芳就来电话。毓芳是好人,她不会扯谎,大约剑如是真病。毓芳
说,起病是为我,要我去,剑如将向我解释。毓芳错了,剑如也错了,莎菲
不是欢喜听人解释的人。根本我就否认宇宙间要解释。朋友们好,便好;合
不来时,给别人点苦头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我还以为我够大量,太没报
复人了。剑如既为我病,我倒快活,我不会拒绝听别人为我而病的消息。并
且剑如病,还可以减少点我从前自怨自艾的烦恼。
我真不知应怎样才能分析出我自己来。有时为一朵被风吹散了的白云,
会感到一种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难过,但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苇弟其
实还大我四岁)把眼泪一颗一颗掉到我的手背时,却象野人一样的在得意的
笑了。苇弟是从东城买了许多信纸信封来我这里玩,为了他很快乐,在笑,
我便故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却快意起来,并且说“请珍重点你的眼泪
吧,不要以为姊姊是象别的女人一样脆弱得受不起一颗眼泪……”“还要哭,
请你转家去哭,我看见眼泪就讨厌……”自然,他不走,不分辩,不负气,
只蜷在椅角边老老实实无声的去流那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那末多的眼泪。我,
自然,得意够了,是又会惭愧起来,于是用着姊姊的态度去喊他洗脸,抚摩
他的头发。他镶着泪珠又笑了。
在一个老实人面前,我是已尽自己的残酷天性去磨折了他,但当他走后,
我真又想能抓回他来,只请求他一句:“我知道自己的罪过,请不要再爱这
样一个不配承受那真挚的爱的女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