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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普鲁斯特哭泣-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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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落的事物,你也许会表现出习惯的冷漠,并任凭它逐渐地游离出这个社会之外。
    但杭州古旧书店绝不是一个寻常处所,它是一个古怪的存在,一个现实中的谜。
    四十万册古籍旧书已经被搬走了,几十年来守着这批旧书的老先生们也跟着搬走了。清泰街488号已经看不到他们的影子。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呢?我有着迫切的愿望。
    我从他们的上级单位——市新华书店打听到了他们转移后的电话号码,拨了好几次,但都没人接。大概是在三天以后,我再次拨响了这个电话,不久,话筒那头传来了一位女同志漫不经心的声音。
    我说我找严宝善先生。严老先生是近代藏书家严子厚之子,郑振铎、潘天寿、夏承焘等都与他有过广泛的交往。最近他出版了一部文献目录专著。
    那位女同志让我等一下,然后我听见她扯开喉咙喊“老严”,感觉得出他们间隔的距离很远。
    我等了大约有三分钟时间。窗外在下雨,城市的高楼大厦一片迷蒙。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严老先生拎起了听筒。
    我说我是报社的,想拜访他,希望能约个时间。
    “你是报社的?”他又问了一句。
    我确切地说是的。
    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过了一会儿,他说:
    “不要来了吧,报纸上都报道过好多次了,再弄下去,嗯,也没多大意思……”
    我说我只想了解一下古旧书店,我尽量把语气讲得婉转一些。
    “都报道过好多次了,再弄下去……”
    我很不自在。
    “……天下雨了,”严老先生有点无奈,“我感冒了,身体不舒服……一个星期后——再联系,好吧?”
    我如果再坚持下去,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我答应一星期之后再联系。
    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新华书店买回一本严宝善先生最近出版的专著——《贩书经眼录》。
    这是一本阅读起来非常吃力的书。
    全书用的是繁体字、古地名,整部书,包括书前的序、跋,都用文言写就,有些甚至不标句读。全书满是古典文献、目录学、图书馆学、考据等的专门术语。全书共辑录了作者经手、目睹过的近一千种种古籍善本和历史资料,每种详记原书书名、卷数、页数、行数、纸张种类、装订方式、作者姓名,包括别号和里籍、各书要点、题识、藏印、源流等等。可以这么说,这是一部从一开始就拒绝普通读者的书。
    著名画家钱君陶为它设计了封面,封面题字是古典小说戏曲家胡士莹,扉页题字是艺术家潘天寿,在为本书题签的十三位“书友”中,无一不是学问家,如姜亮夫、夏承焘、谢国桢、罗尔纲、罗继祖,王驾吾等,原浙江图书馆馆长陈训慈先生为它作序。
    颇具意味的一点是,上述的老先生,其中绝大部分都已经辞世,他们原先都是严宝善先生的知音,他们共同组成的这个圈子,如今已逐渐地零落了。只有罗尔纲(胡适弟子)和罗继祖(晚清遗老、著名学者罗振玉的长孙)可能还健在。
    严宝善先生家学渊源,精于簿录之学,50年代曾在平海街开设宝贻斋书店,殚精竭虑地从事古籍旧书的搜访采辑工作。解放前就已是圈内有名的藏书家。像他这样的藏书家如今已是寥寥可数了。
    自宋代以来,杭州历来都是文献渊薮,藏书家藏书楼层出不穷,流风至近代而不衰。1772年,乾隆下诏修《四库全书》,点名杭州的赵氏小山堂藏书楼进京献书;同是杭州的开万堂、知不足斋藏书楼则成为当时全国献书最多的四家中的两家,得赐《古今图书集成》各一部;振绮堂、寿松堂、瓶花斋等藏书楼也献书很多,得赐内府初印《佩文韵府》各一部。可见当时杭州民间藏书之盛。
    杭州古旧书店和孤山的文澜阁一样,局部地继承了这种遗风。1957年它刚成立时,还是一家公私合营的古旧书店。表面上,它是一家贩卖旧书的流通单位,实际上,由于严宝善、高坤、朱醉竹等藏书家的努力,它到后来成了一家拥有四十万册古籍善本的藏书楼。现在,它虽然仍归属市新华书店,但企业的性质几乎已经全部消亡。
    也许是历史上杭州藏书业的生命力特别强大的原因,它才保持了一缕游丝般的绵绵气息,至今不绝,杭州古旧书店是它的一缕脉息。具有这种性质的书店全国只有北京、南京、上海等地曾经有过。
    一星期以后,我再次拨打那个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严宝善先生。那苍老缓慢的声音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他似乎已经把我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只好吃力地从头说起,说到中途,他记起来了,打断了我的话。
    “你不要来了,好吧?我身体一直不好。”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恳求,但非常决绝。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似乎已经扰乱了他的生活。对方趁我沉默之时把电话挂断了。
    听朋友说,严宝善先生其实是一位很容易接近的人,你如果直接找上门去,他倒也会表现出一些必要的礼貌。于是我决定硬着头皮去登门拜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听人说他们就在清泰街488号附近的一条弄堂里办公,那是古旧书店的仓库,并不临街。但是具体在哪一条弄堂里,则谁也说不清楚。晚报的文敏曾经被新华书店的同志领着去过一次,但是一出来就忘掉了,因为要转很多个弯,要经过一段幽暗的楼梯。但是她还依稀记得古旧书店仓库附近有一家幼儿园。
    初夏的一个上午,晴天,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清泰街附近的小巷里转来转去,找寻一家又一家的幼儿园,向他们打听古旧书店的人。有好几次,我回转到清泰街488号。那道断壁静静地立在初夏的太阳下,反射出暗淡的光。此刻,我说不定是古旧书店最后的见证人之一呢。
    我一位报社同事早年曾跟随他的伯父到过古旧书店多次,与严宝善先生相熟。据他所说,严宝善先生鉴别起古籍旧书来很有一套,他闭着眼睛翻一翻,听听纸张的声音就可以知道书印刷的朝代。你向他讲一本古籍的名字,他随后就可以告诉你这本书的所有特点,目前收藏在哪家图书馆或者私人家里。现在,像他这样的人肯定是越来越少了。
    临近中午,我在茅廊巷农贸市场的人群中转悠时,被一阵孩子的喧闹声吸引。这也许就是我所要找的那家幼儿园!我一阵惊喜。在幼儿园东侧的一道楼梯的入口处,我发现了一只木板钉起来的信箱,上面用毛笔写着:
    严衙弄8幢东四楼
    杭州古旧书店仓库
    楼梯很长,笔直地通往三楼。我走到拐角处时,楼下的吵闹声听不见了。再转一个弯,我便看见了那扇铁栅栏门,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弹子锁。整个楼层一片寂静。
    透过铁门,我看见里面的走廊上还装着一扇较小的铁栅栏门,虚掩着,门梁上挂着一件青布长衫。
    我有点忐忑不安,仿佛立在一座古老的荒废的院门前。但是我还是敲响了那扇铁门。
    一位穿长衫的老先生从小铁门后面闪出来,用一种疑虑的目光打量我。
    “这是古旧书店吗?”我问。
    老先生点点头,问我找谁。
    “我找严宝善先生。”我说。
    他说严老还没来上班,叫我下次再来。他一说完就想转身。
    “能否把门开一下,”我赶紧喊道,双手紧紧攥住栅栏门,“我想进去看一些旧书。”
    老先生又一次回过头来,说他们正在搞内部整理,不对外开放。
    我再次恳求让我进去,我说:“我马上就出来。”
    先生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的面容是和善的,但是那目光仿佛从遥远的年代里射过来。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拿了一把钥匙走过来,和我面对面站着。然后他的手从栅栏里伸出来,“咔嚓”一声把门打开了。
    我侧着身子进去,跨进那扇小铁门。前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我看见走廊上摆着一张灰黑色的木桌,桌上摆着两本线装《汉书》。
    老先生指着这套旧书说:“已经不全了。”
    这使我想起解放前后,那些家道中落的豪门富家把家中的古籍旧书当作废纸出售的情形,它们有的被送进了造纸厂和扇子厂,还有很小的一部分则被严宝善这样的掠贩家(藏书家中的一类,其余四类是考订家、校雠家、收藏家、鉴赏家)购走,才得以幸存下来。1953年,严宝善从某书肆购得一批从清咸丰同治年间苏松太道吴煦后裔家中流出来的古籍,其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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