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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孝恂在翰林院做京官,官场应酬开销太大,而家底很薄,便想外放。外放有条捷径,翰林院年度甄别考试时只要故意写错一个字,考官即明白此人希望离开京城。林孝恂如法行事,到了杭州地区的金华、孝丰、仁和、石门、海宁诸州县,任地方长官,最后代理了杭州知府。
做了官的林孝恂,尽管头顶乌纱,却仍然不脱书卷气。二十世纪末浙江石门民间发现林孝恂手书的对联:
书幌露寒青简湿
墨花润香紫毫圆
对联正是林孝恂宦余生活的写照。或许是这样的经历,这样的气质,有助林孝恂挣脱封建思想的泥潭。他本人曾经学习技艺,又谙熟医术,显示出务实的倾向。知府大人并不以“无才便是德”的教条禁锢眷属,夫人游氏即喜好典籍,且工于书法。子女教育也不分性别,女儿照样随男孩子一起启蒙,她们日后个个能诵诗写字。家塾设置的课程,固然请了国学大家林琴南,不免讲析四书五经,更延聘新派名流林白水,既介绍天文地理,又细述境外概况,甚至招了外籍教师华惠德(加拿大)、嵯峨峙(日本)来家教习英文、日文。虽说晚清风气逐渐开放,但基层官吏中能如此新旧不拒,中外兼学,毕竟不多见的。
林孝恂的开明还惠及嫡系以外的后辈,入杭州家塾启蒙的除自身儿女,并有老家福建的侄儿,其中不乏出类拔萃者,如以《与妻书》凛然殉道的林觉民,与林觉民一起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尹民,前仆后继组织起义光复福建的林肇民。林孝恂又出资送外姓的蒋百里赴日本留学,蒋后来成为民国时期著名的军事教育家。
辛亥后那些前清官吏纷纷回老家广置田产以保晚年,林孝恂却客居新开埠的上海,投股商务印书馆以助现代出版事业,始终非同俗流。
这样开明的家庭出来的后代,追求时代潮流当在意料之中了。
开明的林孝恂,无疑期望他长子林长民成为时代优秀人物,何况林长民天资聪慧,足资老父的厚望。这个幼年经旧官府庭训的少爷,乃光绪廿三年的秀才。后两度赴东洋留学,最终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林长民得中外文化涵养,且广结政界名流,所交如日本的犬养毅、尾崎行雄,中国的张謇、岑春煊、汤化龙、宋教仁等,均政坛显要,可见其时林长民已经存有改革中国社会的宏伟抱负。
林长民有字宗孟,时人多以字称呼。娶妾程桂林,宠爱之至,便号“桂林一枝室主人”。晚年宅院里栽着栝树两株,又自谓“双栝老人”。
有人这么记述林长民,他“躯干短小,而英发之慨呈于眉宇。貌癯而气腴,美髯飘动,益形其精神之健旺,言语则简括有力”。(徐一士《谈林长民》)徐志摩以诗般的语言形容他口才:“摇曳多姿的吐属,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在此时回忆,只如天海远处的点点航影。”(《伤双栝老人》)
如今介绍林长民,往往说成“林徽因的父亲”,而当年提到林徽因,则要说成“林长民女儿”。在清末民初,林长民委实是叱咤风云的倜傥之士。他从东洋归来即投入宪制运动,宣统元年由聚在上海的各省咨议局公推为书记,组织请愿同志会要求清皇朝召开国会;民国元年参与议订临时约法,先后担任临时参议院秘书长、众议院秘书长。一九一七年入阁做过三个多月司法总长,为期甚短却盛名一时。拥护袁世凯称帝的军阀张镇芳,为逃避治罪,贿赂林长民十万巨款以谋特赦。林长民断然拒绝,由此摔下乌纱。他很为自己的正气自得,治了一枚闲章曰“三月司寇”。林长民在司法总长任上与梁启超同僚,梁任财政总长。两位总长意气相投,携手鼎力推动宪政运动,是政坛“研究系”的两柱顶梁。章士钊很佩服林长民,说林,“长处在善于了解,万物万事,一落此君之眼,无不涣然。总而言之,人生之秘,吾阅人多矣,惟宗孟参得最透,故凡与宗孟计事,决不至搔不着痒,言情,尤无曲不到,真安琪儿也。”(《甲寅周刊》)林长民本人亦每每自负其政治禀赋,以为必将有一番大的作为。
“巴黎和会”之际,正在巴黎的梁启超用电报快速告知国内的外交委员会成员暨事务主任林长民,日本将继德国仍享有霸占青岛的特权。林长民连夜撰写短文《外交警报敬告国民》(题目今多讹传为《山东亡矣》),发表于五月二日北京《晨报》,披露这一消息旨在警醒世人,疾呼“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最后号召:“此皆我国民所不能承认者也。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这篇短文就成了导火线,骤然点燃全国同胞爱国烈火,第三天爆发了划时代意义的“五四运动”。林长民此举已超出个人操守,较之其拒贿十万意义格外重大。与拒贿一样,他不得不再次为此弃官,当月二十五日向大总统徐世昌辞去刚担任五个月的外交委员会委员一职,辞职呈文公开刊登《晨报》:
长民待罪外交委员会者五阅月矣,该会仰备顾问,陈力就列,职责较微。自初次议决一案,由国务院电致专使,经月之后,当局意见忽生纷歧,虽经再三迁就,枝节横生,久已不能开会。长民兼任事务,无事可任。本应早辞,徒以荷我大总统之眷,厕于幕僚之列,非寻常居官有所谓去就者,故亦迁延以至今日。今者日本公使小幡酉吉君,有正式公文致我外部,颇以长民所任之职务与发表之言论来相诘问。长民愤于外交之败,发其爱国之愚,前者曾经发布论文,有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愿合四万万众誓死图之等语,激励国民奋于图存。天经地义,不自知其非也……若谓职任外交委员便应结舌于外交失败之下,此何说也?闻阁议后曾将日使原文送呈钧座,用意所在,得无以公府人员难于议处,无以谢邻国而修睦谊乎?长民上辱我大总统之知究,不敢凭恃府职,予当局以为难。兹谨沥情上陈,务乞大总统准予开去外交委员暨事务主任兼差,俾得束身司败以全邦交。
此后林长民被打发到欧洲干参与“国际联盟”的闲差,政坛上难再作为。政治抱负付诸东流了,情绪很是消极过一阵。他说,对政治生活不但尝够了,而且厌烦了。于是胡适见到的林长民,“终日除了写对联条屏之外,别无一事。”(《胡适日记全编》)
林长民是失败的英雄,失败了,仍不失为英雄。他不懈地奋斗过,为宪政理想,尽管几乎一事无成。不必为林长民惋惜,有过奋斗,人生自然灿烂。旧版《鲁迅全集》注释贬他是“政客”,不免委屈他于九泉之下。也许他确实是位政客,如果这词不含贬义。还是总理周恩来公允,说北洋政府里有好人,指的正是林长民。
林长民有句名诗“万种风情无地着”,可见他像自己的父亲,不是纯粹的官僚。他比父亲尤富于性情,在伦敦遇着的徐志摩,又是一个性情人,两人立即引为知己。林长民把青年时期留日艳情对徐志摩一吐为尽,徐志摩据此演义成小说《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编入小说集易名《春痕》):未婚的中国学生逸君恋上教他外文的妙龄女教师春痕,缱绻缠绵却未成眷属。多年后逸君以名人再访东瀛,春痕则色衰有甚徐娘,风韵无存不辨当年面目,拖着三个孩子,絮絮叨叨。“逸的心中,依旧涵葆着春痕当年可爱的影像。但这心影,只似梦里的紫丝灰线所织成,只似远山的轻蔼薄雾所形成,淡极了,微妙极了,只要蝇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天的指尖,便能挑破。”(《春痕》)春痕者,事如春梦了无痕也。
寓居英伦时林长民和徐志摩还玩过一场互传情书的文字游戏。林长民扮演有室男子苣冬,徐志摩则扮已嫁少妇仲昭,鱼雁往返,倾诉情思。两人彼此间有多少个往还如今已不可知,林长民死后由徐志摩仅公开了苣冬致仲昭一封。徐志摩赞它为传世之作:“至少比他手订的中华民国大宪法有趣味有意义甚至有价值得多。”(《〈一封情书〉按语》)信中述及南京下关遇刺情节确系林长民生平实事,可见假设的游戏非全是子虚乌有。林长民曾印制个人专用信笺,边款即是“苣冬子”,此更添一份佐证。至于史学家顾颉刚好事作一番索隐,说仲昭乃浙江石门丧夫寡居的徐自华氏,到底难以坐实,至多事出有因罢了。
说游戏,其实是借它浇胸中块垒,不久林长民在北京的高等师范学校作了一场严肃的讲演《恋爱与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