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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扭过头看看祖国山河,或许能分散注意力,但是他敢看吗?因为看上这一眼以后,再也见不到的话,倒宁可不看为妙,何苦再加深那种生离死别的难受之情,给自己过不去?
看起来,他给自己总结出来了,既然还有如此浓重的乡土感,故国感,那种结束残生的概念渐渐淡了,尤其那个一辈子为之追求探索的动力理论,以生命去浇灌倾注的科学研究;那些个公式,那些个符号,那些个在电子计算机里跳蹦出来的结果,又回到他脑海里来以后,刚才那个古怪的关于死的问题,给挤到一边去了。特别是手心里那把机场上抓来的沙土,像酵母一样,使那些公式符号,像大力士似的膨胀起来,硬把那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给轰了出去。
那瓶敌敌畏,他想起来了,当他从优待室放出来,回到了空荡荡、孤零零的家后,那个夜晚,他至少不下三次,把那二角七分钱从药房买来的敌敌畏,抓在手里,希望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好像也是这些公式符号,驱走了死的念头,他终于把药瓶放下,抽出纸来,埋头演算,直到于而龙大惊小怪进屋时为止。
“我听菱菱说,你买了瓶敌敌畏,敢情是真事?”
“不错,不就在这桌上放着吗!”
“你要搞什么名堂,老廖?”他声严色厉地问。
“这屋好久不住人了,有些蚊子和小虫——”
“胡说!我警告你,干这种勾当是一种懦夫的行为!”
“怕我自杀?那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不信你试试看!”
“我才不试呢!宁可去杀人,也决不自杀,这是四十年前一个共产党员说的。”说着,把那瓶敌敌畏生气地抓起来,推开窗户,摔到楼下去。“看你这份出息,亏你还是个有学问的人,竟婆婆妈妈地想寻短见,我都替你害羞,五六十岁,白活了。跟他们干,干到底!他们有句话我看说得好,叫做‘人还在,心不死’,咱们不能就此罢休!”
“放心吧!老于,我决不会死!”
然而现在,他却要到外国去等死。
他手心里的沙土使他不安宁了,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偏过头去,看一看窗外的景色,可是遗憾,等到他想看的时候,飞机正钻入了云层里,烟雾缭绕,什么也看不真切。但是广袤宽阔的国土,倒使他觉得王爷坟也好,实验场也好,终归是渺小的一个局部,简直等于一篇文章里的一个逗号。他想:太计较个人的成败得失,或许是知识分子的天生的弱点,即使实验场死了,王爷坟那个工厂垮了,整个民族,整个国家,以至这无边无垠的土地就会沉沦下去吗?
不会的,永远不会的。还有党,他曾经举手宣誓时的那个党,正是这只手,捏着那沙土不放。哦,那些憧憬,幻想,真理,信仰,和公式,符号充塞在脑子里,使他天旋地转起来,于是把那把沙土握得更紧。也许这正是知识分子的命运,沙土是祖国的象征呀!
中国的知识分子,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土地呢?他想起一位诗人写过的:如果我要死一千次,也要死在祖国的怀抱里。但是,他,却像一个开小差的战士一样,偷偷地溜走了,没有别的什么理由,只是因为害怕看见战场上的尸体。
飞机降落了,他最后走下舷梯,以为不会有人来接他的,便慢悠悠朝出口处荡去,谁知偏有三个人等在那里,他几乎认不出来了,即使亲亲热热叫着“廖老师”,接过他的提包,扶着他走出机场的时候,也未能想起。他们正是二十五年前,在王爷坟那洼地里第一批他负责进修讲课的高足啊!后来都成了专家、总工程师,或者技术厂长了。
“老天爷,你们都老成这个样子?”
“老师倒觉得自己年轻吧?其实和孔乙己也差不多了!”
“是这样,看到你们,可以想象我自己。”廖思源笑了,然后问道:“哎,谁告诉你们接我的?”
“部里周浩同志!”
“‘将军’?”他怅惘地朝北方的天空望了一会儿,才钻进了接他的汽车。
这些学生们的命运,和他几乎一模一样,好像一副拷贝的翻版,都差不多脱了层皮似的,从专政棍棒下逃出条命来。这三位高足啊!廖思源叹息着,一位被打断胫骨,没有得到很好治疗,以致落下了残疾,走路一拐一瘸;一位耳朵里灌进很多蓝墨水,现在严重失聪,不得不靠助听器;那第三位身体倒完好无损,只是爱人离了婚,如今,她很想和好回来,他也是旧情难忘,但她已经又同别人结婚并且生了孩子,这该怎么办呢?
廖思源在学术上是他们的老师,过去是、现在是,甚至将来也是。至于处理烦恼的生活,这位老师就不成其为老师了。要谈到对于生活的信心,对于理想的追求,对于明天的向往,廖思源倒是他学生的学生,因为无论他们三位中的哪一个,都没有想走的意思,而是和于而龙一样,要留在这里继续干下去。虽然他们的伤痕、苦痛、不幸并不比他少,但好像并不曾被那些沉重的负担而压得抬不起头。
廖思源有点茫然了。
他不得不思考,斗争,当他从狭小的思想境界跳出来,就觉得那三位弟子的殡仪馆式的送葬面孔,倒是个讽刺。那些个公式符号拉住他,那曾经是手心握过的沙土拉住他,所以当他在站台上,看到他女儿的第一眼时——多么像二十五年前一块回国的廖师母呵!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孩子,你会骑马吗?”
……
“听明白了吗,二龙?”周浩在电话里问。
“是的,他到底回来了,像那位老夫子一样,最终也是把一腔热血倾泻在石湖的。”他在心里念叨着。
“怎么,你哑巴了吗?我打发陈剀明天坐飞机到广州去。你看你——”
“我叫菱菱代表我去,行不行?”他回答着“将军”。
“陈剀的飞机票钱,可是我自己掏腰包哦!”
“放心,菱菱的飞机票我们老两口付款。”
于菱骑上那辆改装摩托不成的破自行车,去民航营业所买票去了,他二话也没有说,因为廖思源曾经是他和柳娟爱情上的惟一精神支柱。
——回来吧!廖总,到底还是回来了,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细想还是在情理之中。因为不管是小米干饭喂养出来的,不管是吃面包牛奶学成功的,只要是中国土地上生长的知识分子,这块土地总是要更适宜一些,他的心总是离不开这块母亲似的土地。
——回来吧!廖总,在王爷坟齐心合力,从头开始吧!把失去的一切,重新捡起来。不错,还会有各式各样的鞭子,在人们脸前挥舞,但是,精神枷锁一旦摆脱,鞭子也不过是道士的符》 ,和尚的经文,弄神弄鬼的急急如律令一样,已经在慢慢地失去效力了。
——回来吧!廖总,历史的总趋势是不可逆转的,如果再给十年时间,不,哪怕五年也好,让那颗皇冠上的宝石,再度在王爷坟熠熠发光,那就永不熄灭了。任何符合历史潮流的事物,只要屹立起来,强大的生命力也就表现出来。
就在那天晚间,于而龙给部党组写了份报告,正式表达了他要回到工厂里去的愿望。以前,管干部的党组副书记,奉上一级老徐的命令来征求过他的意见,要他回工厂去,现在,这颗跃跃欲试的心,更按捺不住了。
“你在写什么?写了扯,扯了又写?”谢若萍正在为于菱明天去广州接廖总做些准备。
于而龙了解她的主导思想,便说:“你不赞成的事情。”
“停巫芑乩矗愕男母盍恕!�
“支持我吧!若萍!”他把报告叠好交给了她。
“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谁让我是你的妻子呢?”她知道,最后还是拗不过他。
“明天你顺便发走。”
“寄给谁?‘将军’,还是小农他爸?”
他斟酌一下:“按正常途径,给部党组。”
“估计他们怎么答复你?”
“关键是王纬宇——”
“他怎么?”
“我要赶走他,如果想把厂子搞好的话。”
看来,他自嘲地想:经过四十年的交往,才算清醒地认识到王纬宇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不可能合用一根扁担去抬水喝。“ 难能可贵,难能可贵……”他恭维自己:“于而龙同志,你总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