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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书于延广,延广又寄望于我,我若置之不理,后世将永难得知其中隐情。我写史何用?史之为史,不但要记以往之事,更要通古今之变,善者继之,恶者戒之。以古为鉴,方能免于重蹈覆辙。就如路上有陷阱,你已被陷过,便该树一警示,以免后人再陷。史之所贵,正在于此。”
柳夫人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道理?但——你之心全在史记,而我为你之妻,我之心……却只能在你。”
司马迁望着妻子,心底暖意潮水般涌起,一时间感慨万千。
妻子眼角已现皱纹,鬓边已经泛白,一双眼也早已不复当年的明丽清澈,但目光如陈酿的秋醴,温醇绵厚,令人沉醉。
他伸臂将妻子揽在怀中,一句话都说不出。
第二十三章 箱底秘道
硃安世背着驩儿,趟过小溪,钻进了对岸树林。
他一边逃一边暗暗赞叹妻子,越发觉得天上地下、从古至今,再找不到第二个女子能如郦袖这般聪慧可人。
原来,门外那些士卒被硃安世唬住,又要活捉他,便没有再硬冲进来。硃安世这才有余裕仔细打量房间,他见左右各有一间侧室,便点了盏油灯,先走进右边那间。
屋内一张床,一张案,一个柜子。他走到床边,见褥子中间微微有一片凹陷,长宽差不多是驩儿的身量,续儿睡觉时压的?分别时,续儿只有二尺多高。他笑了笑,真的长大了。
一抬头,见床头木杆上挂着些玩物:小鼓、竹编螳螂、木剑、陶人、漆虎……其中一小半硃安世都亲熟无比,正是当年他买给儿子的。他心头一阵暖热,伸出手,一件件轻抚,儿子的小脸、小肩膀、小手,哭、笑、气恼……全都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拿下那只漆虎,最后和儿子分别时,他答应给儿子买的就是它,却没能兑现。恐怕是郦袖为了安慰儿子,后来替他买的。
硃安世眼睛潮热,长呼一口气,转过身,看那木案。案上堆了几卷竹简,摆着笔墨砚台,还放着一块石版,一尺见方,半寸厚,面上整整齐齐写了几十个字。这定是郦袖教儿子写的。儿子刚满三岁时,郦袖就开始教儿子认字,并让硃安世买了这个习字石版。字写满后,用水洗净,擦干再写。硃安世轻手端起那石版,刚买来时,石版洁白如玉,现在已经深浸了一层墨晕,看来已经写过无数回。上面那些字,硃安世只认得几个,看那字迹齐整、笔画繁复,他忽然觉得儿子有些陌生。
他怔了半晌,轻手放下石版,又环顾一圈,转身离开。回到正屋,见驩儿坐在火盆边,睁着圆圆的黑眼望着他,他微微笑一笑,听了听外面,仍无动静,便又走进左边那间屋子,进门一看——是郦袖的寝室。
昏暗中,寝室陈设也和茂陵旧居并无二致,就连塌上的枕头被褥也和当初完全一样。
看到那两只枕头,硃安世眼睛一热,险些落泪:一只枕头白底绣着红梅,另一只绿底绣着青蝉。梅枕归郦袖,蝉枕归硃安世。郦袖说硃安世白天聒噪不停、晚间鼾声不断,常笑他是只大蝉,枕边私语时,也不叫他的名字,只唤他“大老蝉”……
硃安世不敢多想,又环视室内,窗边是妆奁台,墙角是衣箱。妆奁台上空无一物,他拉开抽屉,里面也空空如也,那只虞姬珠宝木椟郦袖一直藏在抽屉最里边,现在也已不见。他心里又一阵怅懑,重重叹了一声,转身过去打开了衣箱,里面只有几件旧衣乱堆着,显然被翻检过。
他蹲到衣箱一侧,双手抠住箱子底板两端,试着用力一扳。如他所料,衣箱底板被抽了出来,再起身看衣箱里,硃安世不由得嘿嘿笑起来:箱子底现出铺地青砖,中间靠边的一块青砖缺损了一小块,他用指头抠住那处缺口,用力一提,九块青砖一起被掀起来,底下露出一个黑洞,洞壁上挂着一副绳梯。
在茂陵安家时,为防不测,硃安世就在寝室衣箱底下挖了个地道,通到宅后的树林中。那九块青砖其实是一整块砖板,上面划了纵横三道砖缝而已,是专门请工匠烧制。没想到郦袖居然记得清清楚楚,并且在新居依法炮制。
既然有这秘道,他们母子应已逃走?但若是捕吏突如其来,毫无防备,郦袖恐怕根本来不及逃。
硃安世心里七上八下,忧烦不已,听到外面士卒杂沓,心想:现在不是烦的时候,先逃出去再说。
他忙回到正屋,这时天色已暗,驩儿躲在门后,从门缝里向外张望。
硃安世也过去窥探,只见外面火光闪耀,士卒们手执着火把兵刃,排成一排,在院中守卫,那个校尉立在庭中,正在听一个士卒回报:“这宅子后面是一条青石路,路边是条溪沟,本就有两人守住后门,现在又已增派了四人过去……”
硃安世听了,转身到柜中找到火石袋,拿了盏油灯,悄悄牵着驩儿走进寝室。他先把驩儿抱进衣箱,让他抓住绳梯慢慢下去,而后自己也爬了下去,伸手托住青砖板慢慢合拢,这才点亮油灯,照见洞口边垂下的一根细绳,便拽住用力向下拉。
这根细绳是从衣箱脚底引下来的。造衣箱时,底边框木中央钻一个小洞,穿一根细绳,一头拴住衣箱底板,另一头在砖缝间钻个小孔,引到洞下。合起青砖后,扯动这根细绳,便可以将衣箱底板重新拉回合拢。硃安世确信绳子拉死、箱底合拢后,便用刀齐根割断那根拉绳,以防上面有人发觉线索。
他手执油灯,猫着腰,驩儿跟在后面,两人沿着地道向前走,地道并不是直的,而是向左斜弯。走了一阵子,便到了底,尽头是一扇小木门。硃安世知道这木门其实是一个木盒,外面填着泥,种着蔓草,以作掩饰。
后门有士卒把守,硃安世不知道洞口开在哪里,但想郦袖一定想得周全,便不太担心,伸手拔起门栓,刚要推开门,心里忽然一沉:这暗门从里面栓着,郦袖母子没有从这里逃走!
一阵慌乱忧急,他忙定定神,郦袖母子就算被捕,只要还没捉到自己,官府断不会处死他们。只要人还活着,总有法子救出来。眼下一定逃出去,留住这条命,好救他们母子。
他忙收住心,轻轻推开木门,一阵凉风吹来,外面一片漆黑,只听见水声淙淙。
他悄悄伸出头,四周探看:洞口开在一道陡壁上,离溪水一尺多高,头顶斜斜一块石板,从岸边搭到溪水中一块石坪上,看来是为方便取水洗涤而搭。
硃安世侧耳静听,顶上寂静无声,地道是斜挖的,应该离后门有一段距离,于是他小心钻出洞口,踩着溪水,扒着岸壁,向左边偷望,两三丈外的岸上,果然有几个士卒手执火把,在一扇院门外把守,那扇门应该正是郦袖宅院的后门。
硃安世回身,把驩儿小心抱了出来,翻放到背上,探着水,一步步慢慢向对岸渡去,尽量不发出水声。幸而溪水不深,最深处也只没腰。
他边走边不时回头望,那几个士卒一直面朝小院后门,执械戒备,始终没有扭头。
不一时,到了对岸,岸上是一片林子。〖:。。〗
硃安世放下驩儿,牵着他蹑足上岸,快步前行,钻进林子。
才走了几步,树丛里忽然冒出一个人影!
靳产离了张掖,动身又赶往朔方'朔方:西汉北地边郡,元朔二年(前127),卫青率军击逐匈奴,大胜,筑朔方城,置朔方郡,辖河套西北部及后套地区,治朔方县(今内蒙古杭锦旗北)。'。
他在张掖盘问了那个匈奴百骑长,得知两年前,匈奴侵犯朔方,汉军戍卒抵挡不住,弃城奔逃,当地百姓也各自躲命。匈奴杀入城中,除了老弱病残,城里不见其他人影,只有牢狱内尚有几十个囚犯,匈奴便掳走这些囚犯,姜老儿和那孩童当时正在那狱中,被一起押往漠北,随军作苦役。
靳产原本要奏请张掖郡守,发驿报给朔方,追查此事,但转念一想,自己只是边地一个小小督邮,平生难得遇到这样一桩大差事,万万不可错过。于是,他决意亲自去朔方追查。
自张掖至朔方,两千多里路,沿途尽是荒野大漠,又都地处边塞,行一整日都见不到人影。好在汉军攻破大宛之后,匈奴震慑,又加之老单于才死、新单于初立,向汉庭求和,遣使献礼,这一年边地还算安宁。
靳产独自一人跋涉荒漠,寂寞劳累,但只要一想到仕途晋身之望,再累也不觉得苦了。而且他因身怀执金吾密令,沿途投宿戍亭时,各处官吏无不尽心款待,单这一点,便足以慰劳旅途艰辛。
近三个月,靳产才终于到了朔方城。
进了城,靳产径直前往郡守府,郡守听了通报,立即命长史带靳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