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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之童山濯濯,至此已杳不可见,只见高地雄伟,林木青翠,鸟声上下,随地可闻,山峦自安徽南部之黄山迤逦而来,绵延数百里,山势嵯峨,峰巅积雪。江既名富春,若谓富有春光,谁曰不宜?
与孟嘉和牡丹同船的乘客有十数人。白薇先一天返回,好准备欢迎他俩的光临。他俩在船上真正觉得十分清静,知道绝无乘客知道他们是何许人也,两人在初恋的柔情蜜意之中,牡丹一路之上,不断轻松漫谈。自由自在,单独而隐密,何况万古清新不变的山水,妩媚的景色,令人心醉。牡丹预想到那必不可免的事,那天夜晚,一定要发生。
船在桐庐靠岸,有几个客人下船。桐庐这个河边码头有寥寥数条铺鹅卵石子的街道。若水戴着黑羔皮帽子,正站在码头上迎接他们,把他们带到家去。他那个土耳其式的高帽子更使他给人一个颀长的印象。在这个河边的村庄里,若水是人都熟悉的。他生的瘦高白净,那种俊逸,特别出色;他那修剪整齐的唇上的小胡子,使他看来英俊动人。不知为什么,他总喜欢穿一件宽大的长袍,脖子上不扣纽扣儿,松垂着像个口袋。
“白薇在家等着您两位呢。她不能亲身到江边迎接,非常抱歉。”
孟嘉说:“有您一个人来就够了。”
若水已经雇好了苦力给他们挑行李,另外雇了两顶轿子。
孟嘉说:“走着去不行吗?”
“这段路有两里远呢。”
孟嘉转向牡丹说:“你觉得怎么样?”
“这么美,为什么不走一走?”
若水说:“何必呢?上轿吧。要下来走,随时可以。我已经买了两根手杖。”
牡丹说:“这才好玩儿。”说着抢去一根没上油漆有疙瘩木瘤的手杖,那就是从本地树林里砍来的。
若水看见牡丹眼睛不住闪动着快乐的光,前后左右跑来跑去,他对牡丹说:“看见你兴致这么高,好高兴。”
几个年轻的轿夫争着要抬牡丹,喊着说:“坐这一个吧。”
这种爬山的轿子结构至为简单,就是一把矮藤椅子,前面系着一块板子供放脚之用,两根大竹竿子从椅臂下穿过,捆紧起来。牡丹迈步坐上,轿夫抬起来,往前走去,她看见若水的黑羊羔帽在前面一冒一冒的,孟嘉的轿子殿后。
半路上,牡丹看见一只山鸡飞进树林里,颜色鲜艳的羽毛长尾在后面拖着,她转过身去指给孟嘉看。
她的轿夫说:“小姐,坐好哇!别乱动!”别的轿夫也接着说。因为轿子上每一两重量都压他们的肩膀上,当然平稳是很重要的。
“噢,对不起……咱们为什么不下来叫他们轻松一下儿?我心里很想走,干什么非让他们抬呢?”
孟嘉和牡丹心有同感。
两顶轿子站住了。
一个轿夫说:“没见过这样的小姐。”
牡丹对那些轿夫很平易自然,她问:“你们抬我沉不沉?”
“不,一点儿也不。什么时候儿您想上去,就告诉我们。抬您很轻松。”
他们三个人都下来站了一会儿,远远眺望邻近的山峰,轿夫则用黑色毛巾擦擦汗,年岁最大的则在喘气。
孟嘉说:“老伯伯,不用忙。现在还有多远?”
“三成已经走了两成。剩下不到半个钟头了。”
现在小径从山茱萸和枫林中蜿蜒前进。路上处处有露出地面的树根和石头,幸而红土地十分干燥,走起来还容易。三个人向前步行,轿夫抬着轿子在后面跟随。若水特别注意孟嘉,他迈着矫健的步伐,向前慢慢的走,似乎是磨磨蹭蹭,颇有留连不舍之意。
若水说:“你看见我们后面那个老人了吧。一年冬天,我由下面上来。当时风大,一路都难走。离顶上只走了一半儿,他觉得没法儿上去了。他咳嗽得厉害。我说我下轿走,让他和他的同伴儿下山去。您猜怎么着?我给他轿子钱,他不肯要。他说:‘不,不要。我应当把您抬上去,现在抬不上去了,钱不能要。’我只好勉强他拿着,最后,他只好接受了,不过不像是当做工钱,是当做赏钱拿的。这种人可以说是今之古人,现在不容易找了。”
由树林子里出来,是一片高地,前面就平坦了。向后回顾,他们看得见下面那个小小的村子。他们右边,山地一直向下倾斜。那段暗绿的山坡的远处,山峰重重,高耸天际,浅淡的蓝色,与遥遥的碧落混而不可分。他们看见路远远的顶端,有一个瀑布,自高处倾泻而下,在阳光之中闪耀,犹如晶亮的银线。山间的空气,显然微微有凉意,但凉意袭人,颇觉愉快。他们只走上来一里地,便是一个崭新的天地,花草树木便大为不同,空气芬芳如酒。
牡丹向孟嘉说:“真是天上人间,对不对?”
这位翰林学者问:“这山上有甚飞禽走兽?”
“有野兔儿——您可以看得见各处跳跳蹦蹦的,还有一种小头的花鹿,土拨鼠多得是。我听说有野猪,不敢说是不是真有。您打猎吗?”
“很少。”
若水说:“我不伤害这些动物。”
“这儿只有你们一家吗?”
若水说:“在我住的那儿,除去我们之外,另外只有一个农家。偶尔有牧羊人上山来,那时我们才听见咩咩的小羊叫。您来到这儿,我们别无所有以飨嘉宾,只有新鲜的山中空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孟嘉立刻对若水非常喜爱。他说:“你之为人,颇合我意。但有你这样福气的人并不多。”
牡丹觉得很高兴,她说:“是吗?来此世外深山居住,真得需要点儿勇气才行。”
他们一直不停往上走,直到河边才看见房子。若水对轿夫说:“我想我们不会再上轿了。你们是愿上来喝盅茶呢?还是要回山下去?”轿夫说天快黑了,他们若不再坐轿,他们愿早点儿回家。只有一个跟他们前去。他是挑行李的,等一下儿他把轿钱给大家带回去。若水指着左边河堤上的一个缺口儿,说再往前走就是严子陵钓台了。
“那太好了。明天咱们一定要去。”
“风从那个缺口儿过,非常强,会把人帽子刮掉的。”
牡丹对孟嘉说:“等一下儿!明天是九月九重阳节。你的名字正好和晋朝的孟嘉相同。真是够巧的!”在晋朝,清谈之风最盛,江夏人孟嘉在重阳节与人共游龙山,风吹落帽而不觉,因此典故,他使重九出了名,而重九也和“孟嘉落帽”永不可分了。
孟嘉说:“你若不提,我还想不起来呢。”
“也不是我想的,白薇记得,她告诉我的。咱们要庆祝一番。”
转过山顶之后,若水的房子已经在望,隐藏在一个山头的凹进之处。转眼看见一个白色女人的身形走了出来。
牡丹喊叫道:“白薇!”随即加速跑过去。
白薇向牡丹挥手,表示欢迎,然后迈步往山坡下走,前来迎接。白薇走起来飘飘然,步态轻盈,有几分像豹的动作。她身段极为窈窕。孟嘉看见白薇眉清目秀,鼻梁笔直。头发向后梳得十分平滑,像牡丹一样,穿得很随便,只是一件短褂子,一条裤子。她的目光向梁翰林凝视,因为这是初次相见。经介绍之后,她很斯文的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来,真是美如编贝。她向翰林说:“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孟嘉也以普通的客套话回答。抬起头来看绿釉烧就的这所别墅的名牌。
孟嘉倒吸了一口气,不胜惊喜,原来当前的六个字是:“不能忘情之庐。”
牡丹说:“你看完这个地方儿的景色再说吧。”声音里洋溢着喜悦和热情。
他们走进屋去。白薇的目光几乎一直没离开她这位贵客之身,因为她已经看透了她这位女友的秘密,看出来这位贵客三分像学者,七分倒像她这位女友的情郎。屋子里,光亮通风而宽广;家具淳朴简单,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然的样子。在地板的当中摆着一双淡红色的拖鞋,看来颇为显眼。
丈夫说:“喂,白薇!有客人来,我以为你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儿呢。”
白薇向丈夫甜蜜的微笑说:“我没收拾吗?我已经尽力收拾过了。”
牡丹笑得眼睛都眯糊着说:“我跟你怎么说来着?”她这是向孟嘉说的。
这一切都出乎孟嘉的意料,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妙想天开!真是结香巢于人境之外,别有洞天!”他心想地板中间若是没有那双淡红的拖鞋,这栋房子就不太像个香巢了。
屋里有没上油漆的书架子,上面横七竖八的放着若干卷书。右边摆着一个鸦片烟榻。
孟嘉问:“你抽大烟吗?”
“不,只是陈设而已。白薇要摆在那儿。有那么个东西使这个屋里觉得温暖,尤其是夜里点上煤油灯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