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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回到沙窝铺,江长明就成了另种看法。这看法不只是对孟小舟心存怀疑,关键,还在“达远三代”。如果孟小舟真的不择手段,抢先一步将“达远三代”的资料公布出去,换成他那个“腾格里沙王”,以后的事,怕是更正起来就很麻烦。所以他催促尚立敏:“手头的工作抓紧点儿,别整天像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
“我怎么抓紧,资料都让姓孟的骗走了,你让我也学那个周正虹,瞎编啊。”尚立敏也不知从哪打听到的消息,说郑达远去世前,大约是今年三月份,跟孟小舟有过一次比较隐秘的接触,这次接触居然是沙沙安排的。而孟小舟那篇引起争鸣的学术论文,发表时间是五月初。尚立敏据此断定,就是那次,孟小舟将郑达远的研究成果还有“达远三代”的资料拿走了。
“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拿走,别忘了,他是这个课题的第二主持人,他享有全部知情权。这就是漏洞,沙漠所最大的漏洞。干事的永远在干事,不干事的永远在投机。”尚立敏几乎是在吼了。
江长明很不客气地说道:“就算人家拿走,也是老师同意了的,你犯什么急?”
“同意?他要是给郑老下套,郑老能躲过?亏你还是郑老的弟子,枉把你培养了一场。”
“你这什么话,咬谁就咬谁,干吗乱咬人 ?'…'”
“我就咬!你们这些大小当个官的,都在为自己想,没一个为所里着想。”尚立敏近乎说起了混话,以前在所里,她没少说这种混话。
“尚立敏,说话要负责任的,别以为你是女同志,我就能原谅你。”
“不原谅咋的?不爱听是不是,说到你疼处了是不?江长明,不瞒你说,我对沙漠所这一亩三分地,早就待腻了。什么科研机构,什么学术单位,都他妈骗人的。这儿是江湖,你们的江湖!”
江长明真的被刺痛了,很痛,他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以更歇斯底里的方式吼:“你以为我爱待啊,告诉你,我比你更痛恨!”
“痛恨?简直是笑话,是想安慰我吧?你要是痛恨,好几次我在会上声嘶力竭,你为啥不站出来支持我?!”
江长明忽然就给无言了。尚立敏虽是在说气话,但她说的是事实。多少次,尚立敏还有几个被所里公认为刺儿头的,在会上公开质疑沙漠所的体制,质疑科研成果的不公正不透明,质疑课题组的不合理性,他都默默地缩在墙角,充当看客。现在他终于感受到,这种不公正带来的危害性的确是可怕的,很可怕。
可那时候,为什么就不能站出来支持一把呢?
尚立敏后来嘲笑他:“当时你是为了出国名额,生怕惹恼了龙九苗还有孟小舟,出国的事就会泡汤。现在你在国外碰了壁,想回国重新确立你的专业地位,没想这把剑第一个伤着了你。你也痛吧,我的江大主任,江大专家。”
面对撕起他人脸面来毫不留情的尚立敏,江长明忽然泄气地瘫坐在沙地上。不过两个人不说话并不是因了这次吵架,吵就吵了,谁也没往心里去。可孟小舟出国的事,尚立敏却坚决不原谅江长明。“好啊,你是怕我知道了会去闹是不?告诉你江长明,我当然会去闹,我会让他走不成!可我真是小看了你,你竟也学会替别人隐瞒了,学会官官相护了。是不是觉得我一闹,你这课题组长的面子就没了?还是怕孟小舟穿小鞋给你?你让我太失望,知道不,你让我看不起!”
这个疯子!江长明认定这女人是疯了,才来沙漠两个月,就憋疯了,一天不咬人,就不舒服!孟小舟啥时走的,我都不知道,凭什么就说是官官相护?罢,罢罢罢,跟这个疯子,没法解释。
结果,他越不解释,尚立敏就认为自己说的越是真理。两个人,就这么僵着。这都僵了快十天了,还是不解冻,看着人着急。
这边还没打破僵局,尚立敏跟羊倌六根,也给闹僵了,僵得还很有意思。
事情是那天晚上引起的,就是六根在红木房里找东西那晚。如今的尚立敏,外表上依旧泼辣豪放,内心,却明显静了下来,不只静,有时,她把自己强迫到一种孤独里,那种孤独是别人看不到的,对她自己,却压迫很深。
一个看似对什么也不在乎的女人,她心里,却装着整个世界,一旦内心跟这个世界产生强烈的抵触,她的苦难,便也因此而降临。
怎么说呢,她开始变得像一只狼,彻夜地、几近疯狂地,在这个冷漠的沙漠里踱来踱去。
她说她控制不了自己。
她说她被暴躁和烦怒燃烧着,快要烧死了,可她不想冷下来,还想烧。
那就烧吧。反正,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得拥有一种方式,一种发泄自己内心的方式,更是一种抵抗方式。抵抗什么呢,说不清,反正总觉要有东西抵抗,而且必须抵抗。
你不抵抗,它就会趁势把你吞噬掉,毁灭或是淹没,那你将跟行尸一般,很可怕。
这个夜晚,尚立敏照样在沙漠里奔走,她必须走,不能停下来。一旦驻足,顿然就觉身上没了力气,真的没。她害怕这种疾走,更怕停。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跟想不通她为什么当初会那样,多好的一个人呐,咋就跟这个世界,跟这个所谓的团体格格不入呢?妈的!她骂了一声。只有骂,才能让她轻松,才能让她找到些许的平衡。她从三道梁子奔到五道梁子,感觉奔错了方向,又奔回来,原又站到三道梁子。还是不舒服,咋就站哪儿也不舒服呢?远处飘来方励志的口琴声,很思春的那种。妈的,这小子恋爱了,他还能恋爱,我呢?她愤愤转身,又往二道梁子奔,奔一半,忽然听见狗吠,是果果的声音。尚立敏兴奋了,好长时间,都没听到这杂种叫,如今这世道,狗都不叫了,狗都装起哑巴了。叫好,叫证明还有自己的声音,叫证明你还有勇气冲这个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尚立敏又往回走,这次的方向是红木房子,因为果果的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的。
起初她以为是玉音回来了,或者,就是牛根实。沙漠里信息真是太闭塞,到现在,尚立敏还不知道牛根实被抓,江长明把所有的信息都独吞了,生怕他们听到会影响工作。影响?如果真有消息能影响尚立敏的工作,这消息一定是孟小舟定居国外!走着瞧吧,一定会的,这些年他所有的努力,都为着这一个目的!他把不该泄露的机密泄露出去,把不该对外公布的资料公布出去,甚至……算了,一想就闹心,闹了还是白闹,全沙漠所,没有人明白孟小舟,更没人明白她尚立敏。郑达远是老夫子,除了沙漠,脑子里没别的。龙九苗是典型的世俗小人,一辈子只打他的小九九,从来就不会去想这么深奥的问题。江长明更可气,谁都说他年轻有为,是中坚力量,是后备军,屁,混蛋一个,天生的胸无大志,也无大谋。尚立敏给他起了个外号,夹生饭。意思是江长明既不像纯粹做学问的,也不像一心谋权术的。哪头都沾点,哪头都不靠边。加上他又是个情种,陷在感情的旋涡里拔不出来,这种男人,能成大器,简直是天方夜谭!
果果又叫起来,声音很怪,呜呜的,很悲凉。这畜牲,把我的声音给哭了出来。尚立敏觉得果果发出的声音不是它的,是她的,是她想发却又不能发出的。那是哭,是悲鸣,是一个人对世界的绝望还有不甘心,总之,是她此时的心境。她一下就对果果有了感激,原来它是一条很通人性的狗啊。这么想着,脚步已来到红木小院前。
尚立敏决然没想到,贼头鼠脑钻屋子里偷翻东西的,竟是六根!
“好啊,原来你是贼!”当下,她就扑过去,撕住六根衣领,“我真是看错了你,没想你竟干这种事。”
“我干啥事儿了?”六根惊慌之极。突然闯进来这么个女人,把他快吓死了。
“还说没干,手里拿的啥?”
“啥也没拿。”六根边说边急着往怀里藏东西,可那东西偏是跟他作对,越急越藏不进去。
“拿出来吧,乖乖儿拿出来,不然,我就叫人。”尚立敏伸出手,她已看清六根手里拿的是啥。
“你走开,甭搅乱,这儿……没你的事。”六根有些结巴,对尚立敏这种女人,六根还是有些怕的。
“我走开?你说得好听,你钻人家屋里,偷人家东西,还让我走开?拿出来!”尚立敏断喝一声。
六根气死这个女人了,他正看得投入哩,正被枣花的秘密惊得心儿怦怦直跳哩,她就给跑来胡闹了。
两个人后来撕到了一起,六根明显不是尚立敏的对手,情急中,他咬了尚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