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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个夜里京城下了场大雪,朕起早观了半晌,风景尚不谈,琢磨着这是个好兆头啊。”嘉宁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像这样和朝臣在大殿上唠嗑,也算是个稀罕事。
“陛下泽被万民,得天眷顾,我大靖来年必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这话的是礼部侍郎,四十开外的年纪,很是富态。
“陛下,太后大寿将至,不如借着冬雪之吉为太后在裕德殿举办,也好让臣等借点皇家尊气。”紧接着的是大学士张文涛,也算说了个应景的点子。
……
天子之言想来一呼百应,这才一会,各种宴席名目就给想了出来,反正是句句戳中天子心里头。任安乐望着平日国难民危时屁都蹦不出来的大臣此时生龙活虎的模样,感慨了一句,想在金銮殿里生存,倒也是个技术活。
“众卿之意皆为上佳,可交由礼部理个章程出来,今日早朝,朕还有其他事要议。”
嘉宁帝话音落定,赵福上前一步,尖锐嘶哑的宣昭声响彻朝堂里外。
“宣青南城副将钟海上殿觐见。”
“宣青南城副将钟海上殿觐见。”
……
宣将入朝的谕令一声声传往大殿外的石阶下。众臣满脸肃穆,不一会,端重有力的脚步伴着盔甲铿锵之声在大殿内响起,最后停在了御殿下方。
“臣钟海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钟海身躯魁梧,戍守边疆的将士又大多悍气十足,他这么一喊,顶得上半个大殿的朝臣,连地儿也给抖了三抖。
众臣抬眼一望,暗暗咂舌,不愧是领着十几个兵就敢上京告御状的人物,怕是大靖的领将中,少有如此悍勇之辈。
“爱卿平身。”嘉宁帝看着如此模样的钟海,也很是满意,朝中得力的武将不多,此人身受皇恩,若是栽培栽培,日后定得大用。
他摸着胡子,神色越发和蔼,“忠义侯为祸西北多年,得卿不惧权贵,舍身揭露,才为我大靖除了祸患,否则朕西北子民必无见天之日,卿大功于朝。赵福,替朕宣旨。”
嘉宁帝此话一出,众人心底明了。看样子陛下怕是要扶植钟海替代忠义侯来接掌青南山的兵权了,一时间众人望着大殿上昂首而立的黑汉子,眼底多了几分热切。
这可是手握重兵的新贵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青南城副将钟海忠君护国,一身铮骨,朕甚赏之,今擢升其为二品龙威将军,执青南城帅印,另赐黄金千两,以示朕拳拳爱才之心。钦此。”
赵福声音落定,瞥见朝下众臣脸上钦羡之色比比,带了抹笑意出来。一松一驰,一降一扶,制衡有道,陛下的权位才会稳若泰山。
“臣钟海领旨,谢主隆恩。”钟海上前一步,再次跪倒。
赵福走下御阶,将圣旨放在钟海手中,噙着笑回到嘉宁帝身旁。
忠义侯的案子到此时总算是有了定论,如此之后,怕再也没人会重提此事。
“瑞雪今至,朕今儿就着这个好兆头,也让我大靖双喜临门。”赵福刚走到御椅旁,嘉宁帝的声音就已响起。
众臣精神气一足,立马摆正了脸色恭听圣谕。盼了一早上,重头戏总算来了。
不知何时起,太子已然垂了头,神情漠然,那模样实在不似个欢天喜地的新郎官儿。
任安乐看了他一眼,立得笔直,双手负于身后。
“众卿想必也知,早年太祖为太子定下一桩婚事,朕欲恭守太祖之御……”
“陛下!”
嘉宁帝话至一半,被一道浑厚的声音生生截断,众臣打了个激灵,不可思议的望着说话的人,这才看到刚才接了圣旨的钟海竟然一直跪在殿下,手举圣旨。刚才嘉宁帝急着宣布太子的婚事,倒一下子把他给忘了。
就算如此,打断帝王言也是大罪,这粗莽无知的大汉,是不是也忒没体统了些。
嘉宁帝面色不虞,顾着这是自己刚封的大将,忍了下来,沉声道:“钟卿平身,退至一旁吧。”
哪知钟海高举圣旨,头埋向地面,一动也不动。
嘉宁帝脸上失了耐色,“钟海,即领了圣旨,便退下。”
“陛下。”沉默半晌,钟海缓缓抬头,手中圣旨仍高举于天,他磨着膝盖向前一步,头重重的磕在青花石板上。
“臣身负重罪,于国不忠,于民不义,虽领旨却不敢受陛下隆恩!”
此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哪有这么蠢的人,身在朝堂,谁没有个半点过错,至于在金銮殿上当着天子和百官坦诚吗?
“钟卿,人孰无过,朕也是武人,知道武人意气之争时难免刀剑相向,朕恕卿无罪,今日我皇室大喜,卿退下吧。”嘉宁帝淡淡开口。
“臣重罪,不敢得陛下圣恩。”钟海仍未抬头,只是伏于地上。
殿上气氛有些僵硬,嘉宁帝何曾遇到过如此顽固的臣子,脸色沉下,拂袖道:“卿有何罪,道来与朕的文武大臣听一听,看值不值得卿不受皇恩!”
大殿上静默无声,众臣望着地上跪着的人影,倒也生出了好奇之意。
半晌后,钟海缓缓抬头,将手中高举的圣旨轻轻放在地面上,然后起身,整了整盔甲,后退两步,笔直的跪在大殿正中央。
他以一种格外肃穆的姿态望着御座上的帝王,带着视死如归的忏悔。
“陛下,臣曾诛杀我大靖一脉同根的袍泽手足,八万将士埋骨青南山下。此大罪,天不能恕,地不可饶。”
79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那时天还未亮,大雪蔽日,压得整个天空一片雾沉。
三个月前钟海入京,盘缠用了个干净,城南一间客栈的掌柜收留了他们,给他们挪了个小院出来。
如今忠义侯的罪判下来了;秋后问斩,总归是个死;不过是早几日迟几日罢了。等觐见完陛下,他就领着兄弟们回青南山;守着那座城。
这怕是他在京城的最后一日了;钟海心里头雀跃;起了个大早,扑腾一下从床上立起,随便抹了抹脸,准备去院子里练会儿剑。
他提着剑推开门,一眼便望见了院子里立着的女子,她身上披着件墨黑的大裘,还未开口,那人便转过了身。
他一怔,这姑娘的模样倒是比他这辈子见过的女子都要出挑,一身气势更是不输男儿。钟海心底犯疑,不动声色握紧了手中的剑。
“你应该见过我。”那人开了口,声音威仪,隐约有些耳熟,“在大理寺的天牢内。”
这话一出,钟海握着剑的手抖了抖,眼带愕然,急忙走下石阶,“任将军?”
任安乐点头,“我平日里带了面具。”
钟海虽有疑惑,却不是个喜问是非的人,更何况任安乐对他还有大恩,他问:“将军此时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任安乐不回,反问,“钟副将,可是我让你做任何事,你都会做?”
钟海抱拳,言之凿凿,“将军但有所令,钟海万死不辞。”
“恐怕我这趟来,要的确实是你的命。”任安乐淡淡开口,见钟海怔住,笑了笑:“我有些事要问钟副将,希望钟副将能据实以告。”
“将军请言。”
“钟副将可是十年前入的军营?”
“是。”
“可是去了青南城?”
“是,末将投军后就在青南城守城门,过了三年才攒下军功晋升,比不得将军年少成名。”钟海有些赫然,不知道任安乐为何会问这些问题。
任安乐停了片息,才继续开口。
“你十年前是否诛杀过一支军队?”这话一出,钟海神情陡变。
“你诛杀之处可是在青南山?他们可是毫无还击之力?”
钟海一步步后退,脸色惨白,语不成声,“你你怎会知道,你究竟是谁?”
“果然如此啊,他们真的是死在……”任安乐叹息,声音微凝,缓缓走近,面容淡漠肃冷,“我是谁?我是安乐寨的土匪头子任安乐,不过我曾经用过一个名字,想必钟副将听过,十年前……我唤帝梓元。”
铿的一声,钟海手中的剑落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望着任安乐,全身颤抖。
半晌后,他隐隐有些明了,重新拾起剑,递到任安乐面前,垂头,视死如归。
“钟海当年犯下大错,如今只有一条贱命可以还给小姐。”
递出的剑没有人拿起,钟海瞥见墨黑的大裘拂过地上的薄雪,那身影一转朝门口走去。
他抬首,任安乐已经走到了小院门口,急忙喊:“帝小姐!”
任安乐回头,静静望着他,缓缓开口:“我有一件事让你去做,你可愿意?”
钟海没有半分迟疑,点头,“小姐请说,即便是要我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任安乐立在雪地里,素白的世界只剩她的声音,“我只要真相,我只要帝家的公道,我只要那八万将士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