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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着同样的歌曲,飞过同一片灰白色的天空。立夏想着这些温暖的意象,内心堆积起越来越多的雨水。那些电流和电子信号经过CD的唱机的激光指针,经过银白色的机身,经过细长的白色耳机线,经过耳塞同步传进两个不同的身体里面,激荡起不同的涟漪。这些不同的涟漪夹杂着相同的旋律在世界里游荡,往来的季候风将它在全世界清晰地括音。内心里世界开始缓慢地塌方,像是八月里浸满雨水的山坡里一棵树突然蔓延出新的根系时瞬间塌陷。一块又一块的黑色褐色黄色棕色泥土分崩离析,渐渐露出地壳深处的秘密。而同样浸满雨水的还有呼吸缓慢起伏的胸腔,像是吸满水的海绵,用手按一下都会压出一大片的水渍。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紧挨着傅小司的毛衣,温暖的,细腻的羊毛绒绒,在皮肤上产生钝重的灼热感。脖子开始支撑不起脑袋,然后向一边歪歪地倒过去。倒过去。脸颊感受到男生利落的肩线。倒过去。还有瞬间扑进鼻子的年轻男生的味道。像是夏日午后被烈日灼烧的青草。又或者是暴雨冲刷出的新鲜的泥土的芳香。
之后意识就开始变得不太清楚,那些温热的想法都变得模糊,像是隔了雨天的玻璃,玻璃窗外是时而晃过的傅小司的脸或者陆之昂的脸,窗外雨水在地面的低洼处汇积起来越漫越高,是夏天的暴雨,磅礴的雨水让天光暗淡,地面水花飞溅,有树叶被雨水从枝头硬生生地打下来漂在水面上,有年轻的女孩子提着裙子快速地跑到屋檐下躲雨,有爱耍酷的男生独自在大雨里投篮,白色的T恤湿淋淋地贴在背后的蝴蝶骨上,长头发湿漉漉地扎在脑后,画室内在雨天里只剩下暗淡的光线,石膏像和各种水果模型安静地散落四处,而滂沱得几乎掩盖一切的雨声里,却有一笔一画的碳条划过画布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遗失多年的传说,却可以被毫不费力地听见,在不断重复的“沙,沙”声里,是脑海里1995年的黑白映画,面容寒冷的傅小司从前面递过来的削笔刀,和转过身就看见的陆之昂孩子气的笑容,傅小司还是1995年的傅小司,陆之昂还是1995年的陆之昂,而自己,却是1998年的立夏。在梦境里时光竟然延展出两个左边轴,自己站在这条线上,看着三年前的两个小男孩干净而无声的面孔,窗台上是一只安静的黑猫。而空气突然微微地波动,透明的涟漪在空气中徐徐散开,窗台上的黑猫消失不见,却出现面无表情的遇见,她坐在窗台上,脸靠着雨水纵横的玻璃,目光不知道溃散在窗外的什么地方。而画面就硬生生地停在遇见出现的这一刻,梦中的自己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人用手紧紧地掐住了喉咙,捂着嘴莫名其妙地哭起来。而窗外,是声势浩大的暴雨,淹没了整个城市。
北京的冬天非常的冷,而且干燥。脸像是一面被烈日炙烤很久的石灰墙,摸一下可以掉落无数的白屑。那些说着“北京其实并不冷,挺暖和啊”的人全部是骗人。遇见无数次地在被冻得说不出话的时候这样想。那些整天不用出门偶尔出一次门就是直接有车停在门口然后下车就直接进屋的人当然会觉得不冷。对于自己来说就是每天早上天还没有亮甚至还听不到收音机里发出音乐的时候就起床送报纸,这一个小区有二十八栋楼,每栋楼有四个单元,订报纸的一共有多少家遇见不知道,只知道她要负责送的就有一百二十家。遇见每天早上要把一百二十份报纸塞到不同的邮筒,稍微晚了一点还要被骂。骂人的人很刻薄,并不因为他们家财万贯,正好相反,也是贫穷的人家,拿着微薄的工资艰难度日,却还是要每日关心国家大事和琐碎八卦,好在茶余饭后的谈论里显得自己满腹经纶,所以更加会因为自己付了钱订了报纸而使用他们微不足道的“消费者权力”。晚了十分钟都会被骂。有几个变态的中年男人似乎每天很热衷于等在门口算遇见迟到的时间,穿着睡衣站在铁门后面露出一只眼睛,然后等听到了遇见自行车的声音后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地数落着。尖酸刻薄,一副小市怕嘴脸。而遇见多半是低声地说一句“对不起”,然后把报纸塞进信箱或者铁门里,转过身骑车离开几米后响亮地骂一句“我X你大爷”或者“去死吧。”
北京的风是穿透一切的。无论你穿着多么厚重的衣服带着多少厚实的手套,那些风总能硬生生地剂过纤维与纤维之间狭窄的缝隙,像跗骨上的蛆一样死死地黏在皮肤上面,像荆棘的种子一样朝着骨髓深处扎下寒冷的根。每个清晨遇见总是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动的冰碴儿,关节僵死着开阖,血液半固化地流动。在遇见接下送报纸这个工作的第一天,在送完最后一份报纸的时候遇见靠在楼群的水泥外墙上眼泪一直往下掉,喉咙被大口呼吸进的冷风吹得发不出声音来,只有泪水大颗大颗地朝脸上滚。滚烫和眼泪,是身体里唯一有着温度的部分。可是眼泪在脸上停留片刻,就化成冰碴儿,沾在脸上,纵横开阖,从表向里固化,结冰,扎进皮肤落地生根。生根是生出疼痛的根。可是从那之后遇见就再也没有哭过。至少是再也没有因为送报纸这件事情哭过。顶多就是听到有人说“北京的冬天其实不冷”的时候在心里暗骂而已。真的。就再也,没有哭过。因为可是多赚二百二十块钱。每个月就可以多存二百二十块。这样离幸福,就越近。那些用年轻的身体硬生生承受下来的寒冷并不是没有价值。它们的价值是二百二十块。
而送报纸后就要赶到离住的地方不远但也不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上班。依然是骑车,穿得臃肿,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全部罩起来。可是尖锐的寒冷似乎可以在视网膜上凿出一个洞来,然后就像水银无孔不入般地倒灌进身体。因为是小的便利店,所以只有两个店员,遇见,和一个名叫段桥的男生。遇见第一次听说男生的名字的时候笑了出来,正着念,断桥,反着念,桥段,怎么听怎么好笑,在那个男生很有礼貌地说了句“你好我叫段桥请多指教”之后,遇见不冷不热地扬了嘴角,说了句不知道是嘲笑还是亲近的“名字还真好笑”。而段桥的脸上是一副整吞了一只茶叶蛋的表情。
遇见从上午七点半到晚上七点半,然后男生从下午四点半到凌晨四点半,凌晨四点半到上午一点半便利店关门三个小时。所以,说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其实是二十一小时便利店。而遇见和段桥同时工作的时间一天内有三个小时。因为地段不太繁华,又不是在商业区或者校园集中的地段,所以客流量很少,很多时候店里就只有遇见一个人,头顶开着白色的日光灯,货架整齐排放。偶尔有顾客推开门,门上挂着的风铃会发出叮咚的声音。然后遇见就会抬起头说欢迎光临!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是花在整理货架上,有半个小时是花在结晶算帐目上,有半个小时是用说“欢迎光临”并露出牙齿微笑上。其他的时间则用来写曲子。在酒吧唱歌依然遇见的职业。二十四小时里三个职业:送报纸。便利店营业员。酒吧歌手。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可是却踏踏实实地存在着。而那重合的三个小时,是二十四小时里面最普通的三个小时。因为普通,所以温暖着。就如同我们习惯了自己普通的毛巾,牙刷,枕头,被子,床,台灯,笔记本,日历,所有习惯了的东西,都很普通。可正是因为普通,所以日渐散发出美好而温暖的触感,嵌进生命的年轮,一圈一圈地粉刷着苍白的年华。一天是三个小时。十天是三十个小时。一百天是三百个小时。小学生都会的算法。不需要大学的知识。不需要微积分。时光被切咸一小段一小段的断层,在生命的平面上逐渐地累积起来。在这些一个又一个的三小时里,出现的话题有:我的家乡在福建的一个叫永宁的地方,很小的地方啦,遇见你没听说过的。可是我跟你讲哦,那里的大海一年四季都格外壮阔,蓝得让人眼睛都睁不开来。你竟然会作曲?妖怪啊……明天学校要考试,死定了这次。今天学校吃的时候看到了女孩子好像你,可是因为要赶着来便利店,所以只能匆匆地离开食堂了,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哎。你说为什么兔子每次赛跑都会输给乌龟呢?乌龟呢?按道理说完全不应该的呀……无聊。幼稚。这是对段桥的看法。想念。难过。这是对青田的回忆。遇见看到段桥有时候会想起青田,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一个是沉默寡言的滚乐手,一个是刚刚升进大一的拿着奖学金的建筑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