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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她微笑着,也从桌子上随手就抽出了一本书,她的声音比我更轻盈:〃……我住在阁楼上,阁楼的窗户朝着大街,每天晚上,尤其是遇上节日,从窗台上探出身子,可以看见酒鬼们从楼下的酒馆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边走边喊……〃(引自高尔基的《童年》。)
……
如果说我的声音是主旋律,那么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协奏曲。在这样的夜晚,我们不用担心有任何人会来书店光顾,她站起来小心地将木门关上,以免偶然灌进来的夜风摇曳灯罩。我们坐在灯光下,任由嘴唇流淌出文学句子化成悦耳动听的音乐,我们之间有一段差距,无论是阅历还是年龄,我们之间都存在着一段距离,但此时我们仿佛变成了同一个人我是她的青年,她是我的中年,我们具有相同的音质。就这样,我们由同一个声音指引,滑进了沉沉的深夜,我们如进入了睡眠一样,而我们却不能真正知道我们进入睡眠的那一个时刻。微风带来了安详的和声……
我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生活突然之间变得充实而宝贵。一本本坚实之作如一颗颗流星,拖着长长的、久久不能弥散的刻痕划过我的记忆与寂静。多年之后,当我回忆起那个夜晚,我依然感到无尽的感激与油然的温暖,我像一个漂泊无助、浪迹多年的潜行者终于找到了一个前进的风向标,从此以后,我在这个既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界的世界里有了自己的方向,即使我会再次迷失,但我已开始坚信这样的生命意义:走下去,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下去。
只是,在某一个夜晚,对林小惜的思念会如潮汐般突然涌现,这时我会放下书本,握紧坚实炙热的它,在短暂的高潮与空虚之后,我会再度进入阅读。爱与欲念一起落入了沉寂。
两个月后,秋季接近尾声。
我在学校的宣传栏看到了一则消息:〃第八栋教学楼将在十一月底拆除,以兹通告。〃
第八教学楼?那不就是〃情景书店〃所在的那栋教学楼吗?我心中咯噔了一下,那书店怎么办?
如往常一样,我趁着暮色来到了书店。自从女孩离开后,她都是一个人打理着这家书店,不过还好,借书的人总是不多,她只是稍加多一些走动罢了。她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她大概是被这个消息震过了头。拆除的原因是由前几天一批神秘来访的稽查人员引起的,这栋教学楼被他们定性为危楼,而且得在短时间内拆除,同时被鉴定为危楼的还有水房和澡堂。后两者已在昨日拆除。
第74节:爱恋水彩画(74)
她陷在孤寂之中。她低着头,伤心至极。看见我走进来,她的嘴唇一动,右嘴角微起,露出了忧愁的微笑,但很快就熄灭了。她藏在孤独的面纱之后,尽量不为人所知。
我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微微动了动,肩膀变得僵硬。我挪开手臂,她抬起头来,上嘴唇的曲线表明她在努力装出轻松的微笑的样子。我不愿意让她感到掩饰的为难,我转过身走到书架旁,看着一本本躲在灯光背后甘愿守护着孤独与沉寂的书籍,或黄或灰的书脊互相拥挤着、孤立着,消融在彼此的阴影之中。我突然有将它们拥之入怀的冲动。我想,一本书就如一个生命一样,它有最敏感的外表与灵魂。它们其实也需要拥抱。
哪怕只是伸出手来握一握的温暖。
我打开了窗户,窗户上积满了灰尘,仿佛飞鸽突然扑动了翅膀,灰尘一下子获得了自由,在灿烂的光线中肆意飞舞,消融进了无尽的夜。一根寂静的路灯柱下,有小孩握紧拳头紧贴裤腿在灯光下奔跑……
〃从这扇窗户可以看到轻盈的夜。〃我说。
〃我不喜欢看到夜晚,但我喜欢灯光,关起窗户可以让我忘记夜晚。〃她说。
〃为什么要忘记夜晚?〃
〃夜晚让我更孤独,在我这个位置,如果面朝窗户,我会仿佛看到黑暗像火车一样开进来。你知道,我无力抵抗,我会被淹没,如果不是这盏灯,不是这些书……〃她声音越来越微弱,差点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不再说什么。我将窗户轻轻地关了起来,那咔嚓的一声好像让什么突然不见了。我重新坐到了那把木凳子上,我们不再说话。
她站起来。像往常一样,一过零时就会站起来关起那扇木门。她背影蹒跚,我从背后拥抱了她,我隔着衣服轻柔地抚摸她的乳防,我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所有的一切竟然做得惊人的自然。她的身子一下子变得柔软无骨,头侧过来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气息变得粗重,带着清澈的植物清香。
我的手往她身体下移,并穿过她温暖的底衣,她突然用力地制止了我的动作,她在我身边耳语:〃我老了。〃
我不顾她的抵触,但她力气很大,我一只手被她拉着,动弹不得。我们之间有轻微的挣扎,但是并没有发出声响。我另一只手依然在抚摸着她的乳防,我和她的呼吸都变得越来越粗重,也不知道我们争执了多久,我竟然在与她的身体的摩擦过程中获得了高潮。她感受到我身体发生的变化,她转过身来紧紧地拥抱着我,她放声大笑了起来,来自她喉咙深处带着湿润的笑声让她满脸是泪。
她的泪如屋檐断了线的雨珠般落在了我的脸上,我伸出手来擦去她脸上的泪,她脸容光洁,依然让人感觉年轻。她流着泪怜爱而热情地看着我,她感到开心,也感到遗憾。我的感受也一样。生命总是无时无刻不在给我们制造遗憾。她的脸背对着灯光,一会儿,安静的忧郁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我松开了她。她重新坐回到了那张桌子后面。
第75节:爱恋水彩画(75)
孤独终归让我们解体。因为孤独无处不在。
两天后,她离开了我,〃情景书店〃搬空了,甚至连那个写着〃情景书店〃的牌子也被拿走了。她去了哪里?哪里会需要一个文学书店?她会找到那个地方吗?她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打开窗户,欢迎夜晚吗?
在她搬走后不久,紧接着,那个地方也被夷平了。我得以追忆的她的东西突然全部都消失了。
那个地方将盖起一座大楼,将有大量打开的窗户投出明亮的灯光。
是啊,有谁会再忆起一扇被黑夜所庇护的窗呢?
'爸爸'
在叔叔和夏青去世半年之后,爸爸突然回来了。那时,王姬已离开那所大学一个多月了。在那个月里,这个城市近乎反常地接连下了三场大雪。
爸爸从那个带篷布的大卡车驾座上下来。我与他约好,在妈妈的房子里见面,这栋房子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结婚礼物,我们习惯称它为妈妈的房子。爸爸一直将车开到家门口。我们已经接近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也没有通过电话,也没有写过信了。他是怎么问到我寝室的电话的呢?这一直是一个谜。我没有问他,他也一直没有告诉我。记得当我拿起电话筒时,他说:〃是我,爸爸。〃我听出了他的声音,即使相隔了漫长的岁月,我还是能准确地辨认出他的声音,淡泊而坚定。在我六岁之前,他也是这样,如果他有事情不能准时下班回家,他会打电话回来,听到是我的声音,他就用这样简洁的开场白:〃是我,爸爸。〃
爸爸离开之后我曾无数次梦见他,我在梦中总是能清晰重现他的脸容,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却又觉得他的形象模糊不清。在安葬了妈妈之后,他当天就买了大卡车,他将手压上我嫩柔的肩膀,俯下身来看着我,他确定我不会哭,他没有拥抱我。
自从妈妈离开之后他就不再拥抱我。但是在小时候,他常常让我坐到他的肩膀上,带着我在院子里转圈子,或是用力将贪睡的我从被窝中捞起来,让我一下子滑进了他的怀抱。
那天,他头也不回地开着大卡车走了。我站立如胡杨,我以一种超越年龄的冷漠与倔强不看他离开时的背影。后来当我确认卡车已经开远了之后,我便沿着那条他离去的道路拼命奔跑,我奔跑、我追赶、我呼唤,但我不希望被他发觉。我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爸爸是不会回来了。我累倒在了路边,夏青从后面跟了上来,她趴倒在了我的身旁。她将我的手放进了她的手心并紧紧地握了起来。夜深的时候,她带我回家。叔叔不在家,叔叔去了荒山野岭。
我在木栅栏外等爸爸。自从妈妈去世、爸爸离开、我去了叔叔家之后,这套房子就闲置了。尽管年久失修,但风韵依在。大大的院子,光亮的外墙,木质的栏杆。院子种有一株高耸的槐树,外面围着细密有致的木栅栏。如今槐树叶子已经落尽,只有灰色的枝头孤独突兀着,上面压着白白的雪,不时有雪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