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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佔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信就在书桌抽屉里,先讚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当然没指名说他,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没拿给他看,她最怕使人觉得窘,何况是他,儘管她这是过虑。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
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著边际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凉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
她不怎麼喜欢这比喻,也许朦朧的联想到那隻赶苍蝇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她拿给楚娣看,免得以为他们有什麼。
楚娣笑道:“你也该有封情书了。”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
“带回去插在头髮上吧。”比比说。
之雍再来上海,她向他说“我喜欢上海。有时候马路边上乾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
之雍笑道:“唔。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麼不是?他说“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不也是同样的主观?
“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他有次说。
他撳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彷彿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佈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麼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顏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顏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她觉得了,也有点轻微的反感,下意识的想著“已经预备找房子了?”
他说他还是最怀念他第一个妻子,死在乡下的。他们是旧式婚姻,只相过一次亲。
“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他把脸埋在她肩上说。
她不懂,不离婚怎麼结婚?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同时他这话也有点刺耳,也许她也有点戚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
说过两遍她毫无反应,有一天之雍便道:“我们的事,听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们在沙发上拥抱著,门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鸟。对掩著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著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
十几年后她在纽约,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来,先洗个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妇在女佣来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扫一番。
急死了,都已经四个月了。她在小说上看见说三个月已经不能打了,危险。好容易找到的这人倒居然肯。
怀孕期间**较饱满,在浴缸里一躺下来也还是平了下来。就像已经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载沉载浮。
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头背心,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袴。汝狄只喜欢她穿长袴子与乡居的衣裙。已经扣不上,钮扣挪过了,但是比比说看不出来。
“生个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说,也有点迟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门铃响,她去开门。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门度假去了,地方相当大。一个矮墩墩平头整脸三十来岁的男子,苍白,深褐色头髮,穿戴得十分齐整,提著个公事皮包,像个保险掮客,一路进来一副戒备的神气。
“这里没人。”她说。那是他的条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领他进卧室,在床上检验。他脱下上衣,穿著短袖衬衫,取出许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来是用药线。《歇浦潮》里也是“老娘的药线”。身死异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上,时空远近的交叠太滑稽突梯了。
“万一打不下来怎麼办?”她著急的问。
“你寧愿我割切你?”他说。
她不作声。一向只听见说“刮子宫”,总以为是极小的手术。听他说得像大切八块一样,也觉得是恫吓,但是这些事她实在模糊。
他临走她又说:“我就是怕打不下来,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四个月了。”
“不会的。”但是显然也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电话。”
他给了个电话号码,事后有什麼问题可以跟一个玛霞通电话,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玛霞不见得是真名字(本书转载ㄧбk文学网wαр.1⑥κ.сΝ),也不见得是在家里等电话。
他走了。
没一会,汝狄回来了,去开碗橱把一隻劈柴斧放还原处。这裹有个壁炉,冬天有暖气,生火纯为情调。
“我没出去,”他说,“就在楼梯口,听见电梯上来,看见他进去。刚才我去看看他们这里有些什麼,看见这把斧头,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个什麼,我杀了这狗娘养的。”
这话她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凭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来他也许与她十几岁影迷时代有关,也在好莱坞混过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说。
也积不下钱来。打扑克谈笑间买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卖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说‘汝狄在钱上好’”——剧情会议上总是推他写钱的事。
“我是个懦夫。”他说。他们离西部片的时代背景不太远,有时候会动不动对打。
“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我们这麼好也真是怪事)。”他有点纳罕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著说。
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我向来是hit and run(闯了车祸就跑了)。”他说。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拖著根线头,像炸弹的导线一样。几个鐘头后还没发作,给玛霞打了个电话,这女店员听上去是个三十来岁胖胖的犹太裔女人,显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没再打去。
晚饭他到对过烤鸡店买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搅海,还让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免有点反感,但是难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著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彫的鸟。
恐怖到极点的一剎那间,她扳动机钮。以为冲不下去,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
比比问起经过,道:“到底打下来什麼没有?”告诉她还不信,总疑心不过是想像,白花了四百美元。
“我们这真是睁著眼睛走进去的,从来没有疯狂。”之雍说。
也许他也觉得门头上有个什麼东西在监视著他们。
“明天有点事,不来了。”他说。
她乘著週末去看比比。比比转学到她妹妹的大学里,姐妹俩都人缘非常好,但是上海对印度人的歧视比香港深,因为没有英帝国的一层关係在里面。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异教,不通婚,同教的也寧可回家乡娶媳妇,嫌此地的女孩子学坏了,不够守旧。英美人又都进了集中营。她们家客室里掛著两个回教君主的大照片,伊朗国王为了子嗣问题与埃及的御妹离婚后,又添上伊朗国王的相片,似乎视为择婿的对象。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释,照他们的标準,法鲁克王不算胖——当然那时候也还没有后来那麼胖。
法鲁克后来娶的一个纳丽曼王后也是平民,开罗一个店主的女儿,但是究竟近水楼台,不像战时上海那麼隔绝。九莉心里觉得奇怪,但是回教的世界本来是神秘的。他们家后门口小天井里拴著一隻山羊,预备节日自己屠宰,割断咽喉。牠有小马大,污暗潮湿的鬈毛像青种羊,伸著头去吃厨房窗口菜篮里的菜。
这天刚巧无处可去,没电影看实在是桩苦事。九莉忽然想起来,那画家徐衡曾经把住址写给她,叫她随时去看他的画,问比比有没有兴趣,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画。
徐家住得不远,是弄堂房子,从厨房后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