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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家的纯姐姐蕴姐姐二十一二岁,姐妹俩同年,蕴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两人都穿著苹果绿轻纱夹袍,长不及膝,一个在左下角,一个在襟上各辍一朵洒银粉淡禄大绢花。人都说纯姐姐圆脸,甜,蕴姐姐鹅蛋脸,眼睛太小一点,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纯姐姐,她开过画展,在字林西报上登过照片,是个名媛。
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欢纯姐姐遗是蕴姐姐?”楚娣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蕴姐姐。”因为她不及纯姐姐,再说不喜欢她,不好。纯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欢她。
蕊秋楚娣刚回来的时候,竺大太太也问:
“喜欢二婶还是三姑?”
“都喜欢。”
“都喜欢欢不算。两个里头最喜欢哪个?”
“我去想想。”
“好,你去想吧。”
永远“二婶三姑”一口气说,二位一体。三姑后来有时候说:“从前二婶大肚子怀着你的时候”,即使纯就理智上了解这句话都费力。
“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婶有点特殊关係,与三姑比较远些,需要拉拢。二婶要是不大高兴也还不要紧。
“想好了没有?”
“喜欢三姑。”
楚娣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蕊秋显然不高兴的样子。
早几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从口袋里摸出一隻金镑,一块银洋。“要洋钱还是要金镑?”
老金黄色的小金饼非常可爱,比雪亮的新洋钱更好玩。她知道大小与贵贱没关係,可爱也不能作準。思想像个大石轮一样推不动。苦思了半天说:“要洋钱。”
乃德气得把她从膝盖上推下来,给了她一块钱走了。
表大妈来得最勤。她胖,戴著金丝眼镜,头髮剪得很短。蕊秋给大家取个别号,拣字形与脸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小莉老实,”竺大太太常说。“忠厚。”
“‘忠厚乃无用之别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说。
“她像谁?小林像你。像不像三姑?”竺大太太说。
“可别像了我。”楚娣说。
“她就有一样还好。”蕊秋说。
在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点的时候,水远是眼睛。是海样深、变化万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没有,但是仍旧抱著万一的希望。
“嗯,哪样好?”竺大太太很服从的说。
“你猜。”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根本头髮遮著看不见。
“不是。”
她又有了一线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说吧,是什麼?”
“她的头圆。”
不是说“圆颅方趾”吗,她想。还有不圆的?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噯,圆。”彷彿也有点失望。
蕊秋难得单独带她上街,这次是约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点心,先带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东西堆满一柜檯,又从里面搬出两把椅子来。九莉坐久了都快睡著了,那年才九岁。去了几个部门之后出来,站在街边等著过马路。蕊秋正说“跟著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彷彿觉得有牵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麼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刚才那一剎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
九莉讲个故事给纯姐姐听,是她在小说月报上看来的,一个翻译的小说。这年青人隔壁邻居有三姐妹,大姐黑头髮,二姐金黄头髮,三妹纤弱多病,银色头髮。有一天黄昏时候,他在她们花园里遇见一个女孩子,她发疯一样的抱得他死紧,两人躺在地下滚来滚去的疯。那地方恢朗侨忝弥械囊桓觯恢朗悄囊桓觯贾彰豢凇5诙煸俚剿羌胰ィ羯窨此堑纳衿堑目谄不故强床怀隼础5降资浅辆驳拇蠼悖故腔钇萌惹榈亩悖故切叻ǖ娜茫
纯姐姐定睛听著,脸上不带笑容。她对这故事特别有兴趣,因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后来呢?”
“底下我不记得了。”九莉有点忸怩的说。
纯姐姐急了,撒起娇来,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会不记得?”
九莉想了半天。“是真不记得了。”
要不是她实在小,不会懂,纯姐姐真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说下去,推说忘了。
她十分抱歉,把前两年的小说月报都找了出来,堆在地下两大叠,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还是找不到。纯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多年后她又看到这篇匈牙利短篇小说,奇怪的是仍旧记不清楚下文,只知道是三妹——彷彿叫叶丽娜。是叶丽娜病中他去探病,还是他病了她看护他……?大概不是她告诉他的,不知道怎麼一来透露了出来。他随即因事离开了那城市,此后与她们音讯不通。
会两次忘了结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强有力了,所以看到后来感到失望。其实当然应当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恋爱结婚的年龄。
来不及告诉纯姐姐了。讲故事那时候不知道纯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后才听见说是骨癆。病中一直没看见过她,办丧事的时候去磕头,灵堂上很简单的搭著副铺板,从头到脚盖著白布,直垂到地下,头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红布。与纯姐姐毫无关係,除了轻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无感觉。
“那样喜欢纯姐姐,一点也不什麼。”她回家后听见蕊秋对楚娣说,显然觉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进戒烟医院戒掉了吗啡针,方才提出离婚。
“医生说他打的够毒死一匹马。”她说。
乃德先说“我们盛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临到律师处签字又还反悔许多次,她说那英国律师气得要打他。当然租界上是英国律师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师信更置之不理了。
蕊秋楚娣搬了出来住公寓,九莉来了,蕊秋一面化妆,向浴室镜子里说道:“我跟你二叔离婚了。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别人,会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后遇见合适的人。”
九莉倚门含笑道:“我真高兴。”是替她母亲庆幸,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顾自己,同时也得意,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我告诉你不过是要你明白,免得对你二叔误会。”蕊秋显然不高兴,以为九莉是表示赞成。她还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离婚要徵求孩子们的同意。
乃德另找房子,却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里,还痴心指望再碰见她,她弟弟还会替他们拉拢劝和。但是蕊秋手续一清就到欧洲去了。这次楚娣没有同去,动身那天带著九莉九林去送行,云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围著蕊秋。有他们做隔离器,彷彿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里想:好像以为我们会哭还是怎麼?她与九林淡然在他们舅舅家的边缘上徘徊,很无聊。甲板上支著红白条纹大伞,他们这一行人参观过舱房,终於在伞下坐了下来,点了桔子水暍,孩子们没有座位。
在家里,跟著乃德过,几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静。乃德脾气非常好,成天在他房里踱来踱去转圈子,像笼中的走兽,一面不断的背书,滔滔泊泊一泻千里,背到未了大声吟哦起来,末字拖长腔拖得奇长,殿以“殴……!”中气极足。只要是念过几本线装书的人就知道这该费多少时间精力,九莉替他觉得痛心。
楚娣有一次向她讲起她伯父,笑道:“大爷听见废除科举了,大哭。”
九莉却同情他,但是大爷至少还中过举,当然楚娣是恨他。她与乃德是后妻生的,他比他们兄昧大二十几岁,是他把这两个孤儿带大的。
“大爷看电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说。“那时候梅兰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编的。大爷听见说这一齣还好,没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兴得把戏词全背了出来,免得看戏的时候拿在手里看,耽误了看戏。临时不知道为什麼,又不让去。
“大爷老是说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见老太爷老太太,对我哭。总是说我不肯,其实也没说过两回亲。
“大妈常说:‘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会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爷天天晚上玻П'著眼睛叫‘来喜啊!拿洗脚水来。’哪晓得伺候老爷洗脚,一来二去的,就背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