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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坐着,谁也不拿子。洗心玉知道,黄公虔自持年长,当然不肯拿黑子。授衣夫人自持艺高,当然也不肯拿黑子。她莞尔一笑,抓了一把子,叫二老猜?授衣夫人叫了“单”,黄公虔不响,算是默认了双。数子是十一,授衣夫人选了白子。
洗心玉为他们摆下四子,黄公虔一挂,授衣夫人便一间夹。当时的棋,都是力战型的,通盘杀起。对于挂,有一间夹、二间夹、三间夹、小飞、顶、压、也有不应的,黄公虔见授衣夫人一间夹,知授衣夫人心狠。他微微一笑,便一间跳起。两人你来我往,在这个角上下了个定式,黄公虔争了个先手,在右中星位上下了一手,形成大模样。前五十手,洗心玉感到老夫子棋形生动,局势已占先。但授衣夫人不惧,四处点火,八方冒烟,将一盘棋搅得烽烟四起,都是肉搏似的短兵相接。下了一百多手,在一个局部,授衣夫人力战得手,局势逆转。但她并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将黑棋的一条大龙紧紧围住。这时,连洗心玉都看得出来,授衣夫人只要将这条黑龙放过,补好右边的一块棋,这盘棋就再也翻不过去了。
授衣夫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黄公虔,见黄公虔依然微笑着。他这个人在棋局中有点狡诈,仿佛看透了授衣夫人一样。果然,黄公虔的轻漫、坦然,激起了授衣夫人的斗志。她“啪”地一声,打将下去,她放弃了轻易可以到手的胜利,这令洗心玉惊讶不已。她真没想到一个羸弱如此的老妇,竟会充满这样的斗志!她选择了一条一个棋士孤傲绝域的不归之路。她不是要嬴棋,她是要战胜对手的灵魂。
谁知黄公虔却下出了一手深思熟虑的妙手。此招一出,那条黑龙宛如画龙点睛一般,习习生辉起来,并且还盯住了右边的那一块棋。
此招一出,授衣夫人为之一震,这一招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她的神色立即变得严峻起来,端正了身体,殚精竭虑地思考了近半个时辰。自古太华山上山一条道,她再也没有退路了。尚若此刻她放弃这里的绞杀,去补住那右边的一块棋,她或许还可以嬴下这盘棋来。但授衣夫人是一个棋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根本就不去考虑这种结果。她在向自我挑战,直面惨淡的棋局,迎向必然的腥风血雨。既然谁也不能把这棋路算尽,她就决不言退。此时,两人一招胜似一招,招招惊心动魄,招招令人扼叹。授衣夫人匍匐在棋枰上,闪出一种必死斗士的光辉,棋枰上形成了黑白两条大龙的对杀。
一个长考又一个长考,这柔弱的老女人更显渺小,仿佛被霜浸染过一样,将自己所能有的生命全集聚于这一来一往的搏杀之中。
练条的一环终于断了,黄公虔下出了必胜的一招。
授衣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在棋枰上,往后便倒。
“阿母!”正被棋局深深吸引的洗心玉,这才惊觉过来,但悔之已晚。
“下棋怎么下成了这样!”洗心玉埋怨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埋怨阿母还是在埋怨黄公虔。黄公虔不语,他缓缓地站起来,他是长者,却对昏迷过去的授衣夫人作了深深一揖。
其实,这棋也不能怪黄公虔,那有下棋下得喷血的?只因授衣夫人本来就受了风寒,一直咳嗽不止,再加上这些日子的劳累和奔波,早就体力透支,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殚精竭虑?油干灯尽之人,只因意外寻得了孟姬,狂喜之余,还以为自己并无大碍,造成了一个假像,洗心玉不知,黄公虔焉能得知?
看着面如缟素的授衣夫人,洗心玉禁不住泪如雨下。
“哭什么?阿母不是还好吗?”醒过来的授衣夫人,看见哭得伤心的洗心玉,反劝慰着她。
“……”洗心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不怪黄老夫子,你可千万别怪他,要怪,怪我自己。”
此时,黄公虔又走进来看望,延医问药,忙过之后,授衣夫人说:
“老夫子真是天下一品啊!”
“不,不,折杀了老夫了。和夫人比起来,老夫自感惭愧,夫人才是真正的棋士,是得道之人。”他又对洗心玉说,“你要能理会得你阿母精神之一分,你的境界自是不可比拟。”
这一说,令洗心玉甚感惭愧。
是啊,自己什么时候有过阿母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精神?迎着剑气必死的信念。这一想,她的灵魂突然开窍,刹那间,她将自己过去的一切砥砺,都看得不值一提。她终于超越了剑艺那对胜负的搏击,而臻至于灵魂对一种精神的追求。精神的追求是不在于得失的,也是不计生命的,那是人对大自然至境的崇拜,是一种皈依,是对至道的一种追求,更显博大。人一旦有了这种精神,生命就生出一种永恒的辉煌来,这就是大家风范。
“阿母,你又给了女儿一次生命。”
“这孩子,说什么啊,她在说什么?”授衣夫人不懂,问黄公虔。
“她是说……?谢谢你了。”
“就这?不会吧,这有什么好谢的?”
说得洗心玉破涕为笑:“好你个黄老夫子。”
自此,授衣夫人就没有复元过来。洗心玉极尽儿女之道,每日侍奉授衣夫人,本来打算去寻找季姬一事,也就放了下来。授衣夫人的病体越来越沉重,这样过了四五个月,就不行了。弥留之际,她拉住洗心玉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出这样几句话来。
“我比你母亲有福,能有你这样的女儿侍候我,我还能祈求老天给我更大的眷顾吗?只可惜季姬不在这里,我好想她。如她能在这里,我就真的心满意足了。看样子,不久,我就要去看你们的父亲、母亲了,你一定要答应我,找到季姬。——我就这样告诉他们,让他们放心。你可一定要答应我……”
“阿母……”
“找……季姬……。”授衣夫人最后吐出这样一句话,便溘然长逝了。
忙过丧事之后,一日,黄公虔来找洗心玉,说要出远门一次。为的是当年在下邳,他将《太公兵法》交与张良时,曾对他说:三十年后,在济北谷城山,他们还会见面。不过那时,他已化成了一块黄石。他这样讲,是想给张良苦读《太公兵法》以信心,让他相信这是天命。现在,黄公虔已看透天地,感应人生,自知不久于人世,他自去寻找自己的归宿,也顺便来实现这自己说过的话。他的归宿在哪?他的归宿自然是那谷城山。当年他在下邳时,曾游历过谷城山。见那里有一坡地,遍种青桐嘉木,背靠谷城山,两边有耳山;左路右水、前有淤池,枕山、环水、面屏,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贵地阴宅之说,是一不可多得的阴宅风水宝地。因此认定,这就是他的归宿。如今,他自知余年不多,也算是了却一个自己的心愿和承诺,他遂决定前往。让自己无声无息地安息在那里,去了却这乱世中的一段清贫,去平添这人世间的一段佳话,只是不去说破。
洗心玉听得此言,不觉垂下泪来:“老师也要弃我而去吗?”她确实非常伤心。
“人生只一宴席尔,哪有千年不散的宴席?你就不要勉强我了。”
其实黄公虔的离开,不仅是这未了的夙愿,也是为了洗心玉和季姬以及自己的两个孙儿辈。他知道,自己不去,洗心玉便无法离开;只有自己走了,洗心玉便不再有什么挂牵,这才是他的主意。
洗心玉知黄公虔去意已定,只得为他安排好车马行装,派上几个得力的奴仆。不一日,送黄公虔一直送到馀杭西门外,看着坐在车中的风烛残年的老师,再一次相劝,终不可得。那一夜,洞天别业就如死了一般,孤灯寒影,洗心玉特感凄凉。那泪水就如那红烛一般,流了一夜。短暂的欢乐一瞬间皆去了,她所希望的有长者在,有亲姐妹作伴,以享人间天伦之乐的情景,瞬间就熄灭了。人的一生,欢乐为什么总是这么短暂,痛苦却是这么漫无尽期?如今,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在这人世间,现在唯一留给她的,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季姬。她再也不能失去她了,她一定要去寻找她,再也不让她离开自己。她要尽一个做姐姐的责任和义务,来抚慰自己妹妹的那一颗破碎的心,这也是她对自己的慰藉,是她生命中的唯一支撑。
“天地间,只要有你在,”洗心玉这样暗暗下定决心,“你就是我的一切。”
没有什么可留恋了,透过窗棂,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她感到自己特别孤独,象坠入深渊一般的孤独,泪水如扯不断的线黯然而下。秋已残了,所有的生命都在极力演绎着它们的辉煌,开始尽力燃尽它们生命的火焰,焚尽它们所有对生命的诠释和眷恋。作为对这曾生存过,依恋过的世界,留下它们生命的最后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