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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往宫中报了丧,不料竟激出皇帝一场急病,谢家上下俱是心惊胆战。及听闻徵王上门吊丧,愈发惶惑不解,少不得跪在大门前相迎。素轿抬入仪门内,杨楝方托着一卷黄帛款款下轿,银冠如雪背倚薄日,仿佛天降神君。早有内官引了谢家父子北面跪下接旨。听完宣旨,谢家父子心中稍定,叩谢过天恩,将黄帛捧至公主灵位前供奉。杨楝亦亲往灵堂祭拜,认真磕了两遍头、上了两回香,还亲手烧了一刀纸钱。一番工夫做完才入正堂升座,受谢家父子的大礼。
谢家父子跪拜已毕,杨楝才起身虚扶一把,详细问过大长公主临终情形,又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客套话,这才缓缓对谢凤阁道:“如此,谢大人将要丁忧了吧?”
谢凤阁点头称是。
“可惜可惜。”杨楝见谢迁垂手侍立一旁,缟衣素履,文秀若处子,又道:“令郎风姿卓荦,文采斐然,真乃芝兰玉树之才,谢家后继有人,大人足可放心。”
“殿下谬赞了,”谢凤阁赔笑道,“小儿哪里当得起。”
杨楝抬眼将堂中诸人一一扫视过,道:“府上人丁稍显单薄,谢大人可有兄弟?”
谢凤阁道:“先父母膝下,独下官一人。”
杨楝并不回话,只是瞧着他。
谢凤阁又道:“尚有一妹归琴氏,早已亡故。”
杨楝点点头,似无限惋惜地道:“是了,我幼时还见过这位表姑姑。”
谢凤阁微感奇怪,似不经意中扫了他一眼,杨楝已注意到他探究的眼光,遂叹道:“谢大人,实不相瞒。本王年轻,见识浅陋,自领中旨以来心中颇为不安,唯恐差事办不好令圣心失望,牵惹朝议。本王想着,谢大人是两朝老臣,效力春台十数年,典制烂熟于心,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谢凤阁连连摇头道:“陛下将诸事委于殿下,下官岂敢信口多言。”
杨楝微微皱起眉头,又道:“公主丧仪既是国丧,也是谢大人家事。”
谢凤阁岂不明白他的意思,踌躇了一下,却说:“殿下所言极是,既是家事,更是国事,故而下官更应回避。殿下请想,下官擅自插手丧仪,难免被御史台议论借职权而谋私利。倘若连累到殿下,辜负圣上隆恩,则是下官的死罪了。”
这些文臣果然难缠得紧,杨楝心中暗骂。不过是想问问谢家和宫中到底有什么恩怨瓜葛,他不肯合作不说,兜兜转转还扣了大帽子下来。谢凤阁无非是想,丧事若办得不对,谢家横竖有皇帝挡在前面,倒霉的是他杨楝……谢凤阁一向深知圣心,莫非这真是皇帝设的陷阱?他一时竟急得微微出汗。
“原是我考虑不周,”他勉强笑着,“大人见教的是。”
既没有多的话,他便起身告辞。谢家父子一直相送到大门,犹称“草草不恭”。杨楝升了轿,谢迁忽道:“我略送殿下一程。”
谢凤阁立刻瞪了他一眼,谢迁只做未睹,却目光灼灼地朝杨楝轿子这边望过来。
杨楝忙道:“如此甚好,烦谢公子为我引路。”
成寿寺离谢驸马府不过百步之遥,却是转进了一条僻静胡同。轿子落地,杨楝并不出来,只隔着帘子问:“谢公子有何指教?”
“刚才殿下可是想问,祖母的丧事要怎么办理才能既合规矩又不违皇命?”
杨楝点了点头,谢迁与谢凤阁一样聪明,但到底年轻,说话也直爽许多。
“别的我也说不上许多。”谢迁望了望周围,隔着帘子简短道,“只是,祖母的墓址早已选在翠微山。今年春天扫墓时看过,不知为何竟被水冲坏了。因为舍妹出嫁,家中都不许提起此事,恐不吉利,亦从不曾安排人去修整。想来这个墓地,是不能用的了。”
杨楝只觉彻骨深寒,不觉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迁略退一步,叹道:“只怕殿下不知道,提醒一声。下官不敢耽搁,这就告辞了。”
竟是不等他再说什么,甩手就去了。
谢凤阁既不敢将谢迁追回来,又怕这宝贝儿子闹出好歹,一直候在大门口,手中的哭丧棒在砖地上敲得咚咚作响。直到谢迁出现在胡同口,忍不住上去催问道:“你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谢迁淡然道:“只是问问丧仪的规制。”
谢凤阁心下稍安,转念一想更觉惊怕,忍不住一棒打在谢迁背上,骂道:“这些事情自然有皇上和徵王去定夺,岂容你过问!”
谢迁生受了这一棒,双膝一软跪在父亲面前,轻声道:“一味躲闪岂是长久之计?天威难测,祖母的丧事若出差错,何以见得我家就一定能幸免?儿子以为,还是和徵王交个底更好。”
哭丧棒缓缓放了下来,谢凤阁怔忡良久,方缓缓道:“丧事一完,我和你母亲就要回荥阳老家去,顾不到你们姐弟了。你行事还是这般莽撞,叫我们如何放心得下。”
谢迁目光一敛,肃容道:“儿子知道分寸,一行一言皆深思熟虑过。父亲尽管放心。”
杨楝回到西苑,越想越觉惊惧,先时只道皇帝教他办理公主丧事是有考校之意,却不料其中另有凶险,万幸谢迁提点了他。熙宁大长公主的墓地被水冲坏,长达半年都不去修整,这不是谢凤阁这个孝子所为。若是皇帝的授意,那么想来他并不打算将公主葬在翠微山,却也不明说这话,还顺手挖了个坑等着他杨楝往里跳。然则昨晚皇帝的种种情形,又是因何而来?他在清馥殿门口转了一圈却没进门,直奔清宁宫而去。
所幸未出西苑,就见田知惠一溜儿跑着匆匆赶来。两人迎面碰着,相视皆是苦笑。“殿下不必去找我师父,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田知惠道,“师父一早传了我进去,正有话带给殿下。”
到底郑半山是有数的。杨楝略松了口气,四顾一望,见湖上正有孤零零一座水榭,四面透风,倒是个僻静所在,遂同田知惠走了过去,把从人都撇在岸上把风。
田知惠也不绕弯子,直接道:“事情还要从熙宁大长公主的女儿,也就是谢侍郎的妹妹身上说起,此人闺名紫台。”
“琴灵宪的夫人?”
“正是她。谢小姐是先帝的外甥女,因为身份贵重,天资过人,自幼便深得先帝和太后的喜爱,几乎是在坤宁宫养大的。她与今上恰好同岁,是太后心中内定的庆王妃。可惜后来婚姻不谐,以致嫁娶失时——这就是熙宁大长公主和太后生分的原因。”
“可知何以不谐?”
田知惠将声音压得低:“我说出来,殿下休要恼怒。”
“自然不恼。”
“其中涉及庄敬太子。当年太后选定的太子妃,其实是当今皇后。”
杨楝心中一惊,怪不得谁都不敢提这事。
“然及至太子议婚时,先帝却不许他娶徐氏女,坚称只有谢小姐才是他认可的太子妃。太子不忍见父母失和,便称要因循祖制选妃于平民之中,不纳官身女子,因此才娶了殿下的母亲。如此一来,徐氏女被晾在一边,老忠靖王便不肯答应。最终庆王迎娶了徐氏。”
杨楝一时呆住了,尚且来不及消化这其中的千曲百折,只听田知惠匆匆道:“太后和熙宁大长公主皆有意为谢小姐另寻良配,怎奈谢小姐经此挫折便矢志不嫁,一度入山修道。后来……”田知惠停了停,斟酌字句道,“后来太子妃受族人牵连而获罪,隐居阳台山,先帝与太后便有意命谢小姐仍旧侍奉东宫。谢小姐却又不情愿,正巧那时琴督师来提亲,她就私自应下了。太后自然大怒。”
“这些事情,郑先生为何从不和我说起?”杨楝忽问。
“师父说,”田知惠叹道,“为长者讳,这些儿女恩怨原不该告诉殿下。只看眼前形式,不说是不行了。殿下此番应对,心中须有个数。”
杨楝琢磨着他话中的意味,心中一时颠倒迷乱:“如今该怎么办?”
“不可得罪皇上。”田知惠道,“师父的建议是,顺着皇上的心意去办理。”
别过田知惠,杨楝只觉头大如斗,索性先回家歇着,厘清了思路明日再去礼部交代。彼时已近黄昏,程宁料他折腾了一夜又一白天,必是疲累不堪,早叮嘱厨房备下了晚膳,等他回来便开饭。林绢绢养胎不得出门,只有文夫人到清馥殿这边来问了个安。杨楝心中疑惑,却又不好开口询问。刚摆完饭,却见一个小宫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他记起这是琴太微房中的绳绳,遂呼了进来。
“琴娘子睡下了,叫我在这儿守着,等殿下回家就去把她叫起来。”
“她竟睡得着?”杨楝诧道。
绳绳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刚吃了一大碗发汗的药……”
伤心得病倒了?他如是想着,不觉立刻起身往蓬莱山去。刚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