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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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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的眼神,心中顿时长了一层毛,只得硬生生问道:“殿下特意过来,就是因为这青词吗?”

“那倒不是,”杨楝道,“今日要出门,前几天你说起的那本书,我一时记不起书名了。过来问问你。”

琴太微瞧着他怔住了。

前几日,因为父亲的笔记她想起旧时看过的一本书,只是随口和他提了一句,不想他居然还记得。她放下梳子,低了头走到书案边,倾了几滴水把昨夜剩在砚底的一点残墨化开,蘸着淡墨在一张素笺上细细地画出了书名。

杨楝偏过头看她卷着袖子俯身写字。

不知何时云收雨散,天光半开,湖上风平浪静,檐下犹有残雨打着铁马叮咚作响。树杪间漏出的星星日光透进窗纸,映得女孩儿玉雪的面颊微微透明。几绺软软的碎发在胸前晃来晃去,偏是不肯停下来。

“这书怕不怎么好找呢,”琴太微喃喃道,“当初还是一个西番和尚借给我爹爹的,市面上再没见过。殿下费心了。”

“别人找不到,我是有办法的。”杨楝将纸笺对折起来放在袖中,又含笑道:“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她听见这话竟有些恍惚,一时间却也想不起要什么东西,只好摇了摇头。他似有些遗憾,顺手去拢她耳边那几根散碎头发。琴太微略低了一下头,想躲又不敢躲,到底被他的手指抚在脸上。

“都睡出印子来了。”

手指沿着芙蓉簟印下的浅淡花痕轻轻画了下去。她从脸到颈脖霎时间涨起了一片血色,连退了几步。

杨楝瞧着有趣,想要再逗她一下,却见她沉下了脸似乎真有些不太高兴,便收了手朝外面走去。琴太微松了一口气,送他出了门,回屋拧了帕子洗脸。

才洗到一半,却见听他折了回来,隔着窗户说:“昨天林绢绢跟我说,今日七夕,想请你晚间过去和她们两个一起过节。我已答应了她。你休要忘记了。”

琴太微猛然一惊,帕子掉到了水里。她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痕,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待要分辩两句,推窗一看,他又不知去向了。

父亲留下的那卷手书,是他在杭州水师十年间的札记。其间涉及时政评议、官场应酬、人物臧否、番邦风习、天象水文、精算推演……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后面还附有大段的西番文字的草稿——故而琴太微需要一部辞书以便读懂父亲的文字。

她本来希望父亲的笔记中会多提到自己幼年情状,却没想到自己的出场次数寥寥可数,倒是临安郡王三天两头地出现在父亲笔下。虽然用语极为隐晦,也能看出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只是杨楝绝少对她提起往事,偶尔谈话中涉及父亲,态度也像是不甚熟识。也许是因为顾忌——藩王结交手握军权的外臣,往大处说就是谋逆。

她心中不是不疑惑的。有好多回,她几乎就要向他问起来,却又生生忍了回去。札记写得极其零碎又语焉不详,她在心中梳理了几遍,发现父亲不仅教过他经义,还约他密会过军师武将、地方名士、海上船主乃至外方传教士,甚至还带他去海上看过水师的大船队,她简直有些嫉妒……可是,这真不是谋逆吗?

从西华门出来,沿着皇城根儿绕了一圈,先教马车停在了海日阁门口。因为下雨,书铺这时才刚刚开门。顶着东坡巾的矮胖掌柜正在叫人打扫门前积水,一眼瞥见来客,不免唬了一跳,连忙支开伙计,亲自把人往后面引。

“没有什么,”杨楝微笑道,“就是问你这里有没有这个。”

曹渠眯着眼看了看他手中的便笺,不觉讶异:“殿下也对这个感兴趣了?”

“是一个朋友要找的。”

便笺上写的是西番文字,曹渠认了半天:“这是早年间一个澳门船长霍若望编纂的辞典,书名的意思是‘西字奇迹’,在葡萄牙海商之间通行过一阵子。都是手抄本,从未付梓。殿下定要这一本的话,小的就托人去南方寻去。”

杨楝听着便皱起了眉头:“那有没有类似的书?”

曹渠嘿嘿一笑,转身从架子上摸出一个抄本:“巧了,前几天刚得了一本。有个刚进京的番僧来我这里逛,留了个抄本,说是他们一群番僧自己编的辞典,问我有没有办法在帝京刊印出来——倒像是在这儿等着殿下似的。”

手抄本的封面是柔软的新羊皮,装订极为精美,想来作者颇下了些心思,封皮上还记了一个书名“西儒耳目资”。杨楝大略翻了翻汉字的内容,问:“你打算替他刊印?”

曹渠摇头:“此事不易,我还在斟酌中。殿下若觉得还入眼,请先拿去吧。”

杨楝笑着称谢,又道:“原先说的那本书,还要麻烦你留意下。”

“包在小人身上,”曹渠连连应承着,却又小心提示着,“殿下但有吩咐,只管遣田公公过来说一声就是。”

“我自有分寸。”杨楝随口应着,袖了羊皮抄本便辞了出去。

别了海日阁,一径往北又往东,一直到东直门内的北居贤坊,在柏林寺门口下了车,带着一个亲兵入寺。这日是七月七,进香的妇人女子偏是不少,莺莺燕燕人潮涌动。杨楝压低了大帽,随着人群穿过几间殿,却从观音堂的后门溜出庙去。这一带远离皇城,街巷不甚繁华,往来行人寥寥,深槐高柳之间偶尔露出几个朱门大院,是京中几户世家巨族的府邸。

戴学士的两进小院夹杂这些府邸之间显得有些寒酸。师生之间揖拜了一番,少叙了一些闲话。杨楝自十四岁离京后,再没有见过他的师父。当年戴纶居礼部尚书,授文华殿大学士,一度入阁。太子身故之后,朝中官员多有洗换,戴纶因年高德韶,又一向谨慎少言,那些抄家、流徙之刑就没有落到他头上,不过迁了个南京钦天监的闲职养老去了。做了一年闲官,戴纶索性告病辞官,回老家松江府闭门著书,去年才以遣嫁独女为名而重返帝京。戴小姐嫁给了兵部右侍郎葛坚的次子,不久便有喜讯。戴夫人放心不下,暂居京中以便时时看顾女儿。

“还不完的儿女债,”戴纶捋着长胡子笑道,“刚过知命之年,就一心只盼着抱外孙了。”

杨楝以为他说的不全是真心话。按冯觉非的说法,皇帝正在暗暗与太后党较劲。顾有容受重用之后,紧跟着皇帝又得到了没有徐家血统的皇三子,朝堂上的风向立刻起了变化。从前的那批太子旧臣不免闻弦歌而知雅意,在蛰伏的冻土中悄然活动起来。戴纶滞留京中,当然是在等待机会。

一时戴夫人遣人传话,在花厅摆下家宴款待徵王。因是师生小聚,并没有摆什么排场,戴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精致小菜,有笋丝拌鸡松、清蒸鱼脯、虾油豆腐、蓬蒿菜……皆是南省风味。因杨楝不喜饮酒,斟了家酿的玫瑰露上来。

布了一回菜,戴纶又称赞起杨楝不与权奸勾结,毅然拒婚徐氏。朝中那些受徐党排挤的清流官员,虽不敢公开议论,私下里对这位长年云山雾罩的小王爷忽然间刮目相看起来,更有人盛赞他有其父之风。

杨楝也知道,与徐三小姐的婚事横竖是不成的,太后出面拆解或者他自己拒绝,效果肯定是不同。他听见“其父之风”几个字,不免多心了一下。他隐约记得,当年自己的母亲被禁足,迁居于阳台山别院,曾有人提议另立太子妃——那是他人生中面临的第一场巨大威胁,好在父亲坚意保住了母亲。莫非当年拒绝的也是一个徐家女?他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戴纶摇了摇头:“不是,那一回太子拒的是熙宁大长公主的女儿谢氏。”

杨楝慢慢放下筷子,沉声道:“是后来……琴督师的夫人?”

戴纶见他脸色微微发青,意识到有些不对了,遂道:“谢氏是先帝的外甥女,又深得徐太后宠爱。当年甄选太子妃时,她亦在名单之中。所以后来有此一提,并不奇怪。”

杨楝隐隐听人说过,这位谢家表姑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宫中前后三十年无人可匹敌。按说幼年时应该见过她,如今他想来想去,眼前却只有琴太微那张怎么也称不上绝色的猫儿脸。他默算了一下年月,道:“听人说谢夫人出嫁极晚,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

“臣实不知。”内廷秘辛不出宫墙,戴纶一个外臣不过听了些片言只语,“臣请恕罪,况且——这是太子的家事,臣原不当议论。”

杨楝摇了摇头:“天子无家事。”

戴纶默了一下,道:“臣只知谢夫人与太后老娘娘渊源极深。这些事情,殿下或者可以择机问问郑太监。他侍应清宁宫多年,没有什么不知道。”

白日一场急雨,晚来空气新凉。琴太微睡午觉一直睡到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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