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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王朝覆灭也许不难,但将那个王朝所有的痕迹全部抹去,谈何容易?
可以想见这次征战必不是朝夕之功。他并不畏军中艰苦,只是不知那个日日思念却又不敢相见的人,再见时该是怎样的光景呢……
同一时刻,一样的风,一样的冷,遥远的京城里,也有一个人站在窗前痴痴凝望。
那漫天的白雨,纷纷扬扬没个停歇,院中的红梅枝上花瓣上,也都积了厚厚的一层,远远望去,不见树不见花,只见一丝丝亮眼的红色从雪底探出头来,在这一片素白的世界里闪着媚人的光。
这一年的冬日,分外轻松,却也分外萧索。
不再有多年前兄弟姐妹肆无忌惮的嬉闹,也不再有浣衣局苦中作乐的温暖,只剩下这漫天的雪,孤寒的梅,橘黄色的灯光和火盆里噼噼啪啪的响声。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有人曾经承诺永不让她孤独无依呢。那个人如今在哪里?
江南的大年夜,是否也是风雪漫天?
对了,江南不常下雪。但凄风苦雨可会有?风雨之中,寂寥之时,他是否会偶尔想起,寂寂深宫之中曾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女子,与他一起度过一些难捱的时光?
他是否会知道,他曾经在一些不经意的瞬间,给一个已经僵死在生活的严冬之中的女子带来春天的温暖,带来活下去的勇气?
其实,她并不憎恨命运,因为有时候,一个瞬间的温暖相拥,已经足够她蓄积一生的勇气。
一个美好的回忆,值得她用一生的孤苦来保鲜。
哪怕是孽缘也好,人海之中初相遇,一眼万年,由不得你抗拒也不必愧悔,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未来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
也许有一日他会将江南的前朝子民一网打尽,也许有一日他会与三皇姐狭路相逢,也许有一日他会将她作为前朝欲孽斩草除根,也许有一日……
也许有一日,金戈铁马归于沉寂,爱恨情仇随风而散,岁月的黄沙掩盖所有的故事,只剩古道西风,无声地诉说着那些曾经明丽鲜妍的春天。
即使有一天,名将与美人都归于尘土,年轻时的悸动都尘封于往事,她也不会忘记更不会后悔在这个漫长的冬季,曾有一个人与她执手相看,诚挚地定下三生石畔的姻缘。
这世上原本没有永远,所以只要有片刻的真诚,那些转眼早已忘却的山盟海誓就值得用一生去相信。
此时此刻,没有国仇家恨,没有身份阻隔,就让她放纵自己,允许那个身在江南瘴疠之地的男人,占据她全部的思念和祝福吧……###第40章 云氏素裳
沐德王朝开国以来最冷清的一个新年在连日的大雪之中悄然远去,转眼又是民间最热闹的花灯节了。
这一日宫中张灯结彩,却不是为了庆祝灯节,而是为了迎接开国以来第一次盛大的册妃典礼。
太子被罚到北疆之后,册妃大礼的事宜改了由穆秋荷负责。穆容华一朝得势,自然是极尽张扬之能事,因此虽然只是两名嫔妃受封,礼仪却几乎赶得上当年立后的盛典。
已经被默认为冷宫的慎思殿连日来也是热闹非凡。虽然在禁足期间册封是闻所未闻之事,但既然皇帝授意,也只能硬着头皮当作新晋得宠的主子来办,所以各处礼官、裁缝和打首饰的匠人一拨走了一拨又来,生生把这个宁静的慎思殿搞成了热热闹闹的菜市场。
云素裳不胜其扰,却连找皇帝抱怨的机会都没有。知道万事由不得自己,也只得忍着。
这日一大早,云素裳无奈地被陌生的嬷嬷从床上拖起来,按在妆台前的椅子上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终于搞定了那一头繁复的发饰、那一脸精致的妆容和层层叠叠几乎要把人压死的吉服。
目光所及,一切都红艳艳的耀人的眼,那满园的梅花在漫天漫地的红绸之中黯然失色,云素裳心里烦乱,连睁开眼睛看一下妆容的兴致都没有。
册妃?从来就没有什么恩情的两个人,相见只有刻骨的恨意,那个人难道就不觉得这样的册封十分好笑吗?
一路在嬷嬷的牵引下走进那冰冷的大殿,云素裳心里压抑多年的愤恨,一点点流泻出来,在指尖凝成侵骨的冰冷。
那高高的御座上,曾经坐着她的父皇。虽然自己不是最受宠爱的女儿,但大业王朝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是有权向那个王座上的人撒娇使性的。
如今呢?她幼年记忆中所有的美好,已经毁在了此贼手中,偏偏她还要装作受宠若惊地向此人跪拜,对此人感恩戴德!这是上天的无情,还是贼人的愚弄?
今日的穆秋荷一袭大红正装,美艳得如同盛开的牡丹。见云素裳只管发愣,她轻蔑地笑了一声,向前方盈盈下拜,三跪九叩:“臣妾容华穆氏,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居高临下地一抬手,穆秋荷慌忙起身,得意地看着呆呆站着的云素裳,暗笑对方没见识,上不得台面。
扶着云素裳的嬷嬷吓得浑身冷汗直冒,死命地捏着云素裳的指尖,低声求肯道:“娘娘,快些行大礼啊!”
云素裳微微躬身,敛衽为礼:“云氏见驾。”
在场的礼官和内侍齐齐抽了一口冷气,云素裳身边的嬷嬷更是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娘娘只是欢喜太过,一时忘记了礼仪……”
“岂有此理,”穆秋荷气得柳眉倒竖,“身为嫔妃,再怎么欢喜,也不该忘了见驾的礼仪才是!若硬说忘了,定是你不曾认真教习!来人啊——”
云素裳淡淡一笑,无惧地直视穆秋荷气得变了形的脸:“容华姐姐今日便要逞威风么?皇上尚未开口,您便要处置了我的嬷嬷,这不太好吧?”
赞礼官受到穆秋荷授意,忙上前一步,跪至阶下:“皇上,云婉仪藐视皇威,目无君上,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挑衅祖宗家法,若收为天眷,只怕难为天下表率!”
云素裳拂一拂衣袖,斜睨此人一眼,轻笑道:“祖宗家法?李大人倒是条忠孝两全的好狗!只是据本宫所知,当今皇上乃是开国之君,不知这‘祖宗家法’从何而来?莫非秦家祖先便知道后人将会登基为帝,已经定下过册妃的礼仪不成?”
赞礼官想不到云素裳竟敢问到他的头上,一时震住,竟半天不知道如何答话。
此次册封本来便没有先例可循,一应规矩都是参照前朝礼仪,他失口说是“祖宗家法”,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好了,云婉仪免礼,继续吧。”皇帝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先前的满脸红光已经消失不见。
赞礼官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看见云素裳轻蔑的笑容,想到自己今日已经得罪了她,皇帝那边也讨不了好去,前途已是堪忧,思量之后忽然又重重地跪了下去:“皇上,虽则皇上宽仁,但嫔妃恃宠而骄藐视君上不可轻忽,纳取此等无德之人恐非社稷之福,请吾皇三思!”
云素裳捂嘴嘻嘻地笑出了声。
这一下,除了皇帝依旧面无表情之外,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对她怒目而视起来。
云素裳泰然自若地笑够了,才向着上方显然有些不悦的皇帝说道:“什么册妃典礼,一点都不好玩。以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要来打扰我的清静。”
“云婉仪,你疯了不成!”穆秋荷忍无可忍地冲了过来就要执行“宫规”,云素裳毫不示弱地迎着她的目光。
“行了,”皇帝怒冲冲地拍了拍龙椅的扶手,“都消停些吧!”
穆秋荷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帝,在接触到那双阴鸷的眼睛之后,慌忙后退两步垂下了头。赞礼官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脸色灰败,有气无力地喊道:“奉册宝,谢恩——”
两个小太监诚惶诚恐地捧了册印出来,穆秋荷恭谨地接了,心里的狂喜早已被这一番闹剧冲得烟消云散;云素裳更是漫不经心,随手接了过来,草草福了福身,便将册宝转交到嬷嬷手中,袍袖一挥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仪式,已经完全没了进行下去的意义。幸而皇后正在禁足中,又没了凤印,这朝拜皇后的大礼省了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以众人胡闹了一阵子,奉承了穆秋荷几句,午时刚过已经草草结束。
打发走了闲人,穆秋荷扯着皇帝的衣袖闹了起来:“皇上为何纵容那个无礼的女人?身为嫔妃当众以下犯上,宫中还有没有规矩了?别说她还在禁足呢,便是没有受罚,她的位分也不如我,皇上为何偏偏对她如此?今日皇上若不说清楚,秋荷一定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