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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外祖母大喜。
彼时,满朝臣工仍如今日,无一人敢出前声言。
只有阿沅的父亲,皇外祖母所倚重的外戚,魏其侯窦婴立将出来,正色道:“古来帝位父传子,焉得有兄终弟及之说?汉室天下,乃高祖皇帝的天下,一脉承传,岂可废高祖之旨,左他人之志?若然,汉室礼仪何在,陛下龙威何在?高祖立国初,待诏博士叔孙通定仪法,至此,四海皆朝万岁,礼者,我大汉江山万年根基所在,高祖曾以美人祸,欲废太子盈,叔孙通以‘礼’拒之,汉室宗庙方得承传,汉室基业始成……”
听母亲说,当时,魏其侯窦婴一派大理落下来,满朝臣工皆噤声思辨,皇太后大怒,拍案道:“好个窦婴!一项项罪名数落下来,要派哀家个‘忤逆君上,败朽汉室根基’之大罪么?!”
母亲膝席案前,半句话儿都不敢说。她曾跟我说,那是她第一次,见皇外祖母发这样大的火,外祖母一向温实善良,尤其是对窦氏子侄,向来不肯说重话。但那一次家宴,长乐宫凤驾雷霆大怒,万人莫挡,连皇帝舅舅宿醉的酒意都被震醒,懵懵看着皇外祖母。
家宴虽不欢而散,此后,再无人敢提立梁王之事。
可那是当初。
现如今,连窦婴都不敢为彻儿说话。
他太老啦,母亲说,人一老,胆性儿便蔫了。凡遇事,再忠厚的老臣,恐怕也难以仗义执言。
白虎殿的明烛仍然晃动着虚远的光,白幡似平湖中的波纹,重重漾开,彻儿离开的背影踉跄而悲伤。离开长安时,他乃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彼时天下乃景皇帝的天下,我的彻儿,养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哪怕天塌下来,仍有崇仁的景皇帝顶着。他总是有人护佑的,我大汉万民景仰的皇太子,满朝臣工未来瞻嘱的信仰,离丹陛皇权仅一步之遥。可是,彻儿再回到长安时,天下,早已不是离开时的模样,大行皇帝躺在冰冷的棺椁里,森冷阴寒的白虎殿,只有旌动的白幡在迎接皇太子的归来。护佑东宫的景皇帝,行将埋入地宫。
他这样孤独。
我不明白,皇外祖母为何不肯将权位移交彻儿?毕竟,彻儿那样像他那崇仁的父皇,彻儿年仅十六,小皇帝仍有可塑之期,假以时日,必成明君。况然皇太子年少,皇外祖母尽可将皇帝雕琢成她期许的模样。
大概是,她爱彻儿,远不及她对梁王舅舅的深爱吧?
亦如母亲爱我。
那天,啸然的北风中夹着薄如丝缕的雪片,我随彻儿离开白虎殿,母亲的呼唤早已被我抛诸脑后,我知她悲伤,但彻儿、我,又何尝不是?
彻儿尚年少,也许并不眷恋高位,但本该属于他的丹陛皇权,却被皇外祖母小意窃夺了去,双手奉给梁王舅舅。彻儿恨的,是他被亲人出卖的孤独与绝望。我知此时我一无用处,但也许,彻儿孤独徘徊在雪雨中,无宫室可栖时,我尚能递上一件氅子,一碗热汤,至少免他冻馁。
我只是跟在他后面,保持远远的距离。他随时都会回头。大行皇帝尚未入地宫,所有人都留在白虎殿行祭,毕竟彻儿此刻还是名义上的皇太子,他不能离开太久。
至少他回头时,我还在。
苦天寒地的汉宫,他并非只有一个人。
他终于看见了我。
那一天,我依例一身缟素,大行皇帝丧祭,着彩色是为大不孝,只是离开时太仓促,我随手抱起前几日丢在角门的红色外氅,便随彻儿跑了出来。
风很大。这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
风中有莹薄的雪絮飘飞,日光很淡,很远,几乎叫人辨不明,这是一个艳阳中飘雪的下午。雪絮粘连在肩头,那莹透似蝉翼的薄片倏忽便散了开去,仿佛被逼仄的红,给吃透了似的。
我的额头仍坠着雪片,贴着暖热的肌肤,很快消融。
彻儿忽然回头。
见是我,眼睛里散着几分惊讶,漂亮的睫下,仿佛蒙着一团雾气,颤颤的,只一抖,便仍是炯明依旧的眼神……
其实,如果我不笨,在那时,我就该想到的,这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只属于帝王。这天下,总有一天,是他的。
狠戾如常。但我又怎会想到,这双眼睛里生来俱有的狠戾,它有一天,是用来对付我的。
我并不知道。
“阿娇姐,怎么是你?”
太子回过头来,这样问我。
我抬头看他。他是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那双狠戾的,只有帝王才有的眼睛,在那一刻,又恢复寻常的样子。
我看着他,声音低的就像裹在北风里的雪絮,落地无声:“彻儿,你在这里。这里……好冷呀。”
刘彻的瞳仁缓缓聚起,是探究的、深意莫名的眼神,他忽然略带抱歉地对我说道:“阿娇姐,彻儿失言了,也许……也许,你永远成不了皇后啦。”
我知他是甚么意思。
后来彻儿不止一次向我提起,他永难忘那一年薄雪的下午,我着一件大红外氅,立在雪地里的样子。
他只是爱上了一件红色大氅,亦如爱他风雨不惊的少年时候。
而我,又算得什么?
我与彻儿再走回白虎殿时,母亲已派人远远迎了出来。很深的雪色,冷透的风,我憷憷抖着,却不敢怠慢了礼仪,老远就将大氅脱了下来,晃眼的红,撂在臂弯里,就像绽放在雪地里的一枝红莲,映着莹透的雪,灼灼其华。
彻儿接了过来,那枝“红莲”,便枕在了他的臂弯里。他脱下太子朝服外氅,递给我,很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他年轻略带稚气的声音,回响在那一天纷纷扬扬的落雪中。
“阿娇姐,你先披上。进了角门,再传人去拿了干净衣物来,你再换……”
天子。
他早已浩气始成。
我抬头望他的眼。澄澈的就像穹苍一点。连着烈日高阳,一眼望不到底。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消融未半的薄雪,他竟轻轻地笑了开来,暖如艳阳。
他笑的那样一丝不苟。甚而连我都骗过了。
我不知他是否会怕,白虎殿里,坐着他最亲,却最疏的人。
至少,他伪装的很好。
原来做皇帝,果然是要天赋的。
这极尽虚伪,便是天赋。
第45章 陈阿娇(3)
又回到这压抑非常的白虎殿了。
每一张扬起的白幡,都像要将人紧紧裹住,扼住咽喉,再生生掐至窒息一般。我怕它们。
这里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们。皇外祖母,陌生的叫我不认识了,她仿佛一夜之间忽然老去,斑驳的银发挽束高髻,一支素钿这么弯弯插着,眉梢是耷拉的,眼睛里看不见半丝神采。
她看彻儿的眼神,连我都怕。
满朝臣工,皆守祭白虎殿,皇太子在御,他们却并不行谒。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连母亲都在踌躇。但彻儿的眼神,却叫我终身难忘,他盯着皇外祖母,没有半丝畏惧与犹疑,直直的,就这么看着声威煊赫的皇太后。
皇外祖母明显愣了愣,目光有闪退,我猜她是有些害怕了。她一定在稚子的眼睛里,看见了她的儿子、她丈夫那样雄心勃勃的光焰,我大汉的储君,生来带威。
皇外祖母扶棺哭灵,她那样伤心,那支素钿在明明灭灭的泪雾中摇摆,晃花了我的眼。我就那样看着她,我知她伤心近乎绝望,毕竟,躺在棺椁中的先君,乃皇太后长子,在代国时候和她一路行过苦难的启儿呀。我的舅舅。
梁王舅舅跪在棺椁前,略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外祖母却在这时缓缓回过神来,是母亲扶的她。母亲眼里也蓄满眼泪,竟与皇外祖母如出一辙,同样的泪水涟涟,同样美丽的杏目,眉梢的那分韵致亦是一式一样的,皇外祖母当年泱泱风华,竟在我母亲身上,光影流岚重现。
列位臣工跪了满地,素衣孝服,人群里有默然哽咽的声音,我看见老臣们肩胛伏动,每一人,都悲伤到了极点。
彻儿跪在臣工当前。
王皇后哭的几欲昏厥,她是保不住荣华富贵啦,或者,尽可能,连她儿子的帝位都保不住了。
平阳脸上的悲伤,是预见的,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样近乎绝望的悲伤,于我,只是晚到数年而已。仅此,而已。
皇外祖母强忍悲痛,眼眶里,蓄满泪水,白虎殿明烛摇曳,她满头的银发在烛光里,更生悲色,一支素花钿似曳动薄翅的蝴蝶,在我瞳仁里渐息远去……终至凝成一团火,熊熊燃起,烧旺了眼前一片朦胧的泪雾……
我看着她。
皇外祖母好像很紧张,她老态的脸上竟不经意地,闪过一丝慌措。她唇角动了动,嗓音嘶哑凄惶:“皇帝龙驭,哀家心戚戚,……不及拟遗诏,撂下这么个烂摊子,哀家悲恸……”
皇太后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