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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十二点钟,他要准时从那个“黑口口”里钻入地下……
第八章
孙少平径直来到与采掘区队办公室相连的浴池,开始了下井的第一道程序——换工作
衣。
由许多小柜组成的一排排大作衣柜就立在水池旁边。一人占一个小柜,钥匙自带。整个
浴池为三层楼,每层的格局大同小异。少平的作衣柜在三楼。
现在,中午十二点入坑的工人,正陆续走上地面。他们在通往井口那条暗道旁的矿灯房
交了灯具,就纷纷进了浴池。这些人疲倦得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沉默寡言地把又黑又脏的
作衣脱下。有的人立刻跳进黑糊糊的热水池,舒服得“啊啊”地呻吟。有的人先忙着过烟
瘾,光屁股倒在作衣柜前,或蹲在浴池的磁砖楞上。所有的人都是两支烟衔接在一起,到处
听得见“咝咝”的吸气、“扑扑”的吹气以及疲劳的叹息声。
整个大厅里弥漫着白雾般的水蒸气和臭烘烘的尿臊味。
孙少平把自己身上的干净衣服脱下,塞进衣柜,从里面拉出那身汗味刺鼻的作衣匆匆穿
在热身子上。煤矿工人也许不怕井下的熬苦,但都头疼换衣服——天天要这么脱下又穿上!
尤其是冬天,被汗水和煤尘染得又黑又脏的作衣,潮湿而冰冷,穿在身上直叫人打哆嗦!
少平作衣的裤子后边,已经被矿灯盒的硫酸腐蚀开一个破洞。好在有衬裤,不至于露
肉。有许多人就是露着屁股下井的。井下谁也不在乎这。和他一块干活的安锁子,经常连裤
子也不穿,光身子攉煤哩。在煤矿,男人相互间对裸体都看厌烦了。
少平换好工作衣,就从浴池的楼上走下来,在一楼矿灯房的小窗口,把灯牌扔进去。接
着,便有一只女人的手把他的矿灯递出来。矿灯房四壁堵得象牢房一般严实,只留几个小口
口。里面全是女工——一般都是丈夫因公伤之后顶替招工的。煤矿的女人太少了,就是这几
个寡妇,也常是矿工们在井下猥狎地百谈不厌的话题。她们被四堵水泥墙保护得严严实实,
以免遭受某些鲁莽之徒的攻击。男人们只能每天两次看看她们的手。少平从那只女人手里接
过自己的矿灯,把灯绳往腰里一束,就提着打盏穿过暗道,向井口走去。暗道本来有灯,但
早被人用斧头打掉了。如果再安,不出一天照样会被打掉。疲劳的工人常常冒出许多无名火
而无处发泄,不时随手搞点小小的破坏。
穿过暗道的尽头,准备下井的工人从井口一直涌到了那几十个水泥台阶上。人们到这里
仍然是沉默寡言,只听见上下罐的信号铃在当啷当啷地响着……十分钟后,少平便下到井
底。接着,在黑暗的坑道中步行近一个小时(其间要上下爬四五道大坡),才来到他们班的
工作面上。
头茬炮还没有放。所有的斧子工和攉煤工都在溜子机尾的一个拐巷里等待。人们在黑暗
中坐着,或干脆大叉腿睡在煤堆里。正象农民在山里不嫌土,煤矿工人也不嫌煤,什么地方
都可以躺下睡——反正这地方谁也别想把衣服穿干净!
这一段时光实在叫人闲很慌。矿工一下井,就想马上干活。每天的任务都是死的,干完
才能上井,那么最好早点就干。但井下的工作程序也是死的,没有放炮,想干也干不成!
在这个时候,人们既然闲得没事,又不能抽烟,总得寻找某种消遣方式。最好的消遣方
式当然是议论女人。首先从矿灯房小窗口那只女人的手谈起,一直谈到和自己的老婆睡觉和
各种粗俗不堪的细节。人们在黑暗中猥狎地说笑着,微弱的矿灯光照出一张张露着白牙的嘴
巴。
通常这个时候,少平总是把随身带下井的一本书在黑暗中翻到折页的地方,然后借用手
中的矿灯光,一声不吭地看起来。最近他看的是《红与黑》。这本书他以前粗粗翻过。印象
不深,因此想再看一遍。
前不久,班长王世才突然提议,让少平利用这个时间,给大伙讲讲书中的故事。王世才
不识字,但很爱看戏听故事。另外的人对自己的老婆也说腻了,一致支持班长的提议。“这
是本外国书。”少平对班长说。
“外国人也是人!他们的故事咱们正听得少!你说!”“外国的男人女人一见面就一个
啃一个,正美!”安锁子喊叫。
既然班长提议,大伙都想听,少平只好给他们讲起了《红与黑》的故事。于连这个名字
象中国人的名字,大家能记下;其他人物的名字他都用什么“先生”、“夫人”、“小姐”
等代替了……
今天,大家躺在黑暗的煤堆里,又准备听他讲于连的故事。
孙少平尽管今晚心情不太好,但他还是在煤溜子的隆隆声中,接着昨天的情节给大伙讲
开了。今天该讲于连怎样爬着那个梯子,从窗口钻进了“小姐”的卧室。
当少平绘声绘色地讲到于连爬进窗户,抱住那位“小姐”的时候,安锁子突然象发情的
公牛那般嚎叫了一声,便从少平手中夺过那本书,一扬手扔在了煤溜子上。“去它妈的!于
连小子×美了,老子在这儿干受罪!”
少平还没反应过来,那本《红与黑》就被溜子拉走了。于连,“夫人”、“小姐”,以
及整个巴黎的上流社会,都埋进煤堆,滚进了机头那边的溜煤眼……安锁子的举动引起黑暗
中一片快活的哄堂大笑。
少平无可奈何,一本书的毁灭引得大家一笑,那也许就是值得的?无聊而寂寞的人们
呀!
疯狂的安锁子做完这件破坏性的工作,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把裤子一脱,光屁股蹲在
一边就拉开了屎。
“我造你亲妈!你不能往远一点吗?”王世才骂道。那边只传来“嘿”一声无耻的笑。
少平知道,安锁子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找下老婆;因此一听男欢女爱,就忍不住变
态似的发狂。唉,去它妈的!书毁就毁了,他只能另买一本……这时,掌子面那边接连响起
沉重的爆炸声。顿刻间,浓烟就灌满了巷道。有人破着嗓子咳嗽起来。
炮声一停,王世才象只老虎一般跳起来,喊叫大家赶快进工作面!于是,那天天照旧的
惊险的场面便又展开了……接连攉完三荐炮炸下的煤,他们一个个累得象死人一般。众人先
后摇摇晃晃通过黑暗的巷道,向井口走去——此刻,地面上又该是阳光灿烂的时候了。
离开掌子面的时候,少平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眩晕。他知道自己病了。其实昨夜开
始干活的时候,他就感到两条腿发软,身子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力量,脊背上时不时掠过一阵
似冷似热的激流。这个班他是勉强支持下来的。既然到了井下,就应该把这一天的工资完整
地拿到手!
现在,干活的人都自顾自走了,他浑身象着了火似的,一个人手哆嗦着扶着巷道凹凸不
平的岩壁,慢慢从绞车坡走下来。
下了几道坡以后,他好不容易来到风门后边——出了风门,就是大巷里了。
但他再也没力气拉开那扇沉重的门。
他颓然地坐在潮湿的地上,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黑暗,无声无息。此刻,他就象身处
另外一个无生命的世界,永远不能返回到人间。
他勉强挣扎着立起来,两条腿打着颤,试图再一次拉开那扇风门。
又失败了。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即是拉开这道风门,还得拉开另外的相同的一道,他才能走到
大巷里。
看来,他只能等待下一班工人的到来,但这得等很长时间,说不定这期间他会昏迷过
去。
他绝望地再一次靠岩壁坐在地上。
他恍惚地看见,那扇风门竟无声地打开了。
接着,弯腰走进来一个人。
他只从气息上就嗅出是班长!
“我没见你出来……怎啦?”王世才用手在他头上摸了摸。“你病了……站起走吧!”
师傅架着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涌上了孙少平的胸腔。他无声地立起来,依靠着师傅的肩膀,走出了
风门……上井后,少平在师傅的帮助下洗了一个热水澡,感到稍有好转,但还不可能退烧。
“走,到我家里去。你是着了凉,吃点热呼饭,再睡一觉,就屁的事也没了!”王世才
换完衣服,硬把他拉起身。
他只好随着师傅出了大门,从压风房那边的小坡上拐上去,沿着铁路向师傅家走去。一
路上,王世才一直架着他的一条胳膊。
到家后,王世才马上叫老婆单另给他做一碗酸辣面条。我们知道,这个家少平已经来过
一次。那时他是一个想要点醋的生人。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