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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与佟家……”念卿喃喃问得半句,欲言又止。
“佟孝锡与我反目,并非全为洛丽。他本就争强好胜,与他父亲政见不合,一味与日本人交好,视长谷川为师为友。即便没有洛丽的怨隙,我们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
他说得平淡,神色不是不落寞,到底也是同窗热血,一起走来的朋友。纵使如今成殊途,未尝没有同归之志。念卿不忍再听他提起前事,转念想来也已明白个七八分。
佟家父子反目得这样快,恐怕与佟帅倚重薛晋铭不无关系。
“世上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念卿柔声道,“你并没有错。”
有伊这一句,万般错,又如何。
薛晋铭微笑,覆上她手背,“就算我从此成了废人,一无所有,所幸还能剩下些朋友。”
念卿一颤,“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找大夫医好你!”
他叹口气,牵起她双手,将她指尖按上自己蒙眼的纱布,“若你真有好心,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念卿觉得不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帮我拆开。”他深深微笑。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晋铭!”
“拆开!”他仍是微笑,语气却强硬得令人窒迫,“如果没有瞎,我要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如果我瞎了,也要最后一眼看到你!”
“不行。”她语声哽咽。
一次次从她口中听过拒绝的话,有过愤怒、有过决绝、有过无奈,只这一次孱弱无力。
薛晋铭笑容加深,“但凡你做得到,但凡是我想要。”
念卿的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却无力挣脱他的掌心,指尖触到纱布的纹理,像触摸着针尖刀锋。
“快揭开,我想看你。”他笑得轻快愉悦,微微欠身,让她可以踮起脚尖够上他的高挑。
纱布缓缓松脱,一层一层揭起,剩下最后的薄纱。
念卿屏住呼吸,指尖极轻,从他浓眉一掠而过。
他微挑的眼角如凤尾,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线。
“晋铭。”念卿握住了他的手,唯恐他不知她在何处。
“嗯。”他应了声,蹙起眉心,眼眸一动不动地看她,彷佛看着无尽空洞。
念卿再也受不住,猝然闭上眼,心如万针攒刺。
“哭得像个兔子,真难看。”
他慢悠悠开了口,看着她惊喜睁大的眼,恶作剧般微笑,“早知你这个样子,我就不看了。”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
那最深处的漩涡缓缓扩大,漫过双足,漫上腰际。想退后已动弹不得,眼看着碧蓝的水涌上,潮汐逼近,漩涡卷住双腿,温柔地将她曳向水底……
“不!”
念卿一个激灵醒来,茫然睁大眼,胸口竟真有溺水般的窒迫。
缓缓拥衾坐起,喘息仍急促,心跳不可平息。
怎会得来这样诡谲的梦,念卿按上额头,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窗外天色已蒙蒙发白,一夜浓醉未褪,竟想不起是怎样回到房间的。
太久没有放任地喝过酒,以她这般酒量,竟也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因子谦脱险、仲亨起事、晋铭复明,三桩喜事突然而至,在彷徨等待了太久之后,巨大的喜悦令人欢欣若狂。晋铭执意让蕙殊找了酒来,定要与她不醉不休。他伤后不能饮酒,便由蕙殊代饮……念卿揉着额角失笑,想不到祁七小姐酒量惊人,简直是天生的女中豪客。
想来蕙殊也醉得不轻,只怕这时还在酣睡。
念卿有些不放心蕙殊,起身略作梳洗,连大衣也未披,松松绾起头发,便去敲隔壁房门。走廊上的警卫却说,祁小姐一早出去了。
“这么早去哪里?”念卿愕然。
“薛先生说要看梅花。”警卫立正回答,“祁小姐陪同他一起。”
这两人……念卿微怔,不觉失笑。
医院后园有大片梅林,这几天已绽开初蕾,夜里风过,暗香潜入窗牖,引得晋铭昨晚就想寻芳而去,想来这几日早已闷得不耐。晨风穿过走廊吹得鬓颊生凉,念卿转身回房,想披了大衣去寻他二人。
指尖触上门柄,宿醉昏沉的脑中蓦然有一线清明,刹那念动如电。
“晋铭!”念卿一震,转身奔下楼梯,匆匆穿过两栋小楼间的连廊,朝四少所住的病房奔去。这西侧的小木楼是临时隔出来,只住了她与蕙殊,以保障安全。四少独自住在东楼病房,他虽未明说,她却知道是出于避嫌之心,他为人考虑向来周全……木楼梯被踏得咚咚作响,念卿一口气奔过迂回走廊,直奔到病房门前,将门猛地推开——
藏蓝窗帘被风微微吹动,空荡荡的房间里,洁白床单一尘不染。
枕上抚得平整,正中一只猩红丝绒小盒,玲珑醒目。
剧跳的心在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念卿缓缓走近,将丝绒小盒拿起,打开。
比猩红丝绒更深艳的,是静静躺在盒中的一对鸽血宝石。
那艳绝光采,世无其二,是真正会夺去人心的魔魅。
似曾相识,却又前所未见。
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郁文进来,见念卿神色不对,便笑道,“别担心,他们下去散步了。早晨空气好,多走走也是好的。”
“走了多久?”念卿颤声问。
郁文怔住,“有一会儿,今天薛先生起得格外早……”
她话音未落,只见念卿发足奔出门去,头也不回奔下楼梯,薄呢裙角扬起在楼梯转角。走廊上的守卫慌忙追上去,急声唤着“夫人”、“夫人”。
郁文自惊愕里回过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追到窗口张望。
积了一夜雪的院中,落梅飘洒,清晨阳光淡薄。门里门外依然守卫森严,梅林中却没有人,整个院里都不见薛先生与祁小姐的身影。郁文退后一步,心下震动,升起不妙之感。
念卿追出医院,不顾侍从呼喊,一口气追到数百米外,追出巷口,追上行人渐多的街上,直至再也跑不动……地上积雪渗入单靴,浸湿了裙摆。茫然驻足四顾,念卿急促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寒风刮进喉咙,似刀子剜割。
几个侍从一路惶恐跟着,不敢劝阻,不敢问——这二位都是夫人的朋友,行动自由不受限制,守卫只道他们是在巷口散步,谁也未想过阻拦盘问。
“有谁看见他们走的?”念卿抚胸急喘,“往哪边去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有人惴惴道,“大约是往右边走的,码头也是这个方向。”
念卿立刻吩咐备车,任凭侍从阻拦,只二话不说,上车便催司机往码头赶去。
车轮压得一路冰屑四溅,阳光渐渐透过层云,被雪地一映,更是白茫茫的刺眼。
那一方小小盒子仍紧扣在掌心,念卿一言不发,直觉眼睛干涩刺痛,也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晃的。车子风驰电掣赶到码头,远远的,已见着大小船只进进出出,入目尽是繁忙景象。
船来船往,离别送行的人群拥挤岸上。
眼前种种似曾相识,仿如昨日重现。
侍从跳下车,拉开车门,却见夫人静静坐着,身姿端正,眼望着前方的码头,似乎并无下车的意思。侍从试探问,“夫人,要不要下令封闭码头?”
这里已是霍仲亨所辖地界,莫说封闭一个码头,就是拦截江面,将所有已开出的船只追回也不是难事。夫人若想追回那两人,只需一声令下,实在不必亲自追来。
可是夫人缄默,一动不动望向前方江面,目光恍惚,唇角抿紧。
他口口声声仍唤着云漪;
他送回这遗落已久的宝石;
自始至终他是最清醒的人,从不曾遗忘各自身份,亦不曾期望逾越,甚至不愿令她两难。
有彼一人,她又能再做甚么?
无非是,放手后退笑对。
便让往昔种种皆随他去,有情无情终需断绝。
念卿低头,将丝绒盒子握在掌心,一点点攥紧。
侍从唤道,“夫人?”
她闭了闭眼,缓缓摇头。
“您的意思是,放他们走?”侍从迟疑问。
夫人侧脸向内,彷佛带了一丝笑,轻声道,“回去吧。”
侍从愕然,看着她漠然神色,与方才失魂一般追出医院的样子,彷佛竟是两个人。
车子缓缓掉头,原路返回医院。
路上夫人再未开口,微阖双眼似睡着一般。
直至侍从轻声唤道,“夫人,接您的车已到了。”
念卿睁开眼,见已到了医院,门前已有四部黑色车子静静停着。
从大门到门廊都肃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远远望去,满目肃然。车子长驱直入,所经过处,卫兵依次敬礼……似是无声提醒,提醒她记起自己的身份,记起冠在名字之前的姓氏。
檐前枝头积雪已融化,滴下的水令到处泥泞狼狈,如同她扫上泥污的裙摆与湿漉漉的鞋袜。
车停稳,念卿踏上门前台阶,迎着身侧目光,一步步朝楼上走去。
侍从跟在身后想说什么,念卿抬手止住他,满面疲惫,“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推开虚掩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