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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蝴蝶夫人》的咏叹调,音韵顿挫的意大利语,从她口中唱来平添了月夜霜落的曲致,浅吟低唱间,无需听懂那歌词含义,仍受其哀婉缠绵所感,闻者无不心醉,复又神伤。
这幕凄婉歌剧中,爱上美国军官的日本女子,日夜守候情人归来,却等来无情被弃的结局,最终引刀自尽。悲剧降临之前,她曾眺望情人离去的港口,满怀期待与温柔,吟唱出《明朗的一天》……“I nomi che mi dava al suo venire。Tutto questo avverrà; te lo prometto。 Tienti la tua paura。 Io con sicura fede lo aspetto。”(他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终于实现他曾经的诺言。是的,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那个身影徐徐转出屏风,深紫裸肩长裙曳地,裙袂迭迭,如水蜿蜒,雪白丝缎披肩缀了极长的流苏,随步态款款而动。云鬓堆髻下,华丽的银色蝴蝶面具遮去面容,只露出玲珑红唇和纤柔下颌,雪肤红唇相映,艳色烈烈,夺人遐思无限。
歌声渐入幽渺,云漪仰首凝立,缓缓转身,披肩如雪色水袖扬起,云髻随之散开,青丝似流瀑倾下。青丝雪帛相映,一只蝴蝶面具飘然而落,佳人懒回眸,全场俱寂。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厅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幕布缓缓降下,某个角落里忽听一声清脆裂响,似玻璃杯脱手坠地,却如一滴冷水渗入沸油,刹那间全场掌声如雷。灯光再度亮起,座中男女纷纷收回神魂,仍是唏嘘不已。
“天人,天人啊。”白慕华倒抽一口气,似觉从云层里走了一遭,这才回返尘世。侧首看去,却见程以哲目光发直,茫然盯住人去台空的幕布,仿佛魂魄已不属己身。侍者悄然上前,拾掇起地上玻璃碎片,替他换上新的酒杯,他亦浑然不觉。白慕华啼笑皆非,早知这书呆子风月世面见得少,可也未免太过忘形。
“以哲,以哲,该回魂了!”白慕华连声唤他,含笑打趣道,“这可怎么了得,只一眼便丢了魂,回头我怎么跟舅父交待去!”
程以哲恍惚回头,见表兄连说带笑,两名女伴面有惭色,周遭光影陆离,酒色芬芳依旧馥郁,然而整个天地却已黯了,灰败的底子上,一切都失去颜色。唯独那绝色容颜在眼前无限放大,似火焰舔噬,将心中另一个影子烧作灰烬。身侧女伴见他脸色发青,额有微汗,觉出些许异样,却见他端起酒杯,一口口缓慢地饮尽。
此时乐声又起,场内灯色光影变幻,舞池中无数小灯闪烁,似散落一地珍珠。舞台一侧的金色旋梯直抵二楼,鲜花锦簇,顶端洒下漫天彩带……靡靡舞曲,裙袂飘飘,四名美艳佳人鱼贯步下旋梯,霎时间艳光熠熠,叫人目不暇接。四名美人正是今晚登台的四场歌舞主角,此刻换了一式的晚装高髻,鬓簪玫瑰,或嫣然,或冷傲,或楚楚,或妩媚,个个似步下云端的公主,自旋梯居高临下俯视大厅,座中名流富豪尽皆仰首目眩,为之疯魔。
四名白俄女郎各推一辆花车自舞台两侧出来,穿一色的高衩旗袍,修长大腿雪白晃眼。花车上分别是粉、白、黄、红四种颜色的玫瑰绢花,与旋梯上四名女子鬓角的玫瑰颜色相对应,至此,每晚最癫狂的高潮时分来临。
“这是什么意思?”短发凤眼的女子娇声惊问,程以哲却置若罔闻,白慕华忙笑道,“这是梅杜莎最有特色的节目了……每晚歌舞结束之后,便是彻夜狂欢的舞会。当晚登台的五位美人,将挑选自己的舞伴领衔步入舞池。男士们若希望被谁挑中,就买下代表她那一色的玫瑰放在桌上,美人便会到你跟前来,至于能不能被挑中,就看你的魅力了。”
“这太有趣了!”两名女伴连连娇笑,一人好奇道,“买得多少没有关系么?”
白慕华摇头笑,“梅杜莎崇尚浪漫的骑士精神,不以多少而论,全看你对佳人的心意……除非,有薛四公子那样的手笔。”
“听说薛四公子曾包下全场的黑色玫瑰送给云漪?”短发凤眼女子睁大眼睛。
白慕华笑笑,“不是曾经,是近半月来天天如此。”
两女相顾失色,短发女子更加好奇道,“那这一支黑玫瑰要价多少?”
白慕华朝薛四公子所在方向望了一眼,含笑伸出一个手指,“这是其他四色的价,黑玫瑰么……”他挑眉一笑,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女伴啧啧有声。
“五百。”
只听咣当一声,程以哲碰翻酒瓶,连带打翻桌上酒杯。艳红香槟洒上雪白桌布,几乎泼上身侧女伴的粉色蕾丝长裙,惊得那女子娇嗔连连。白慕华忙打圆场笑道,“血色罗裙翻酒污,虽然是风流事,以哲你也太不小心了!”
程以哲毫无反应,不等侍者上前替换杯盏,端起未洒尽的半杯残酒就喝。
连白慕华也觉出他的举止失常,碍于女伴在侧,只得暗递眼色,程以哲却兀自发愣。
此时座中名流富豪已将花车上四色玫瑰争购一空,四名女子相继步下旋梯,穿行于座中,带起香风拂面,各自挑选出了舞伴,被挑中之人尽是高官豪富。此时一名大红旗袍的白俄女郎自舞台上走出,怀抱满捧黑色玫瑰,风情万种地环视台下众人。
座中众人皆翘首屏息,无人敢有半分喧哗。
灯光流转,一束柔光所指之处,刹时聚焦了全场目光。旋梯顶端,一袭黑色塔夫绸长裙闪动幽暗光泽,托出个冰肌雪颜的女子,一步步走下旋梯,似自夜空降入尘世,脚下纵有万紫千红,也被这一抹素到极致的艳色夺去光彩。
云漪垂眸,环视四下,目光扫过前排第一座上熟悉的身影,薛四公子微微侧身,向身后侍者吩咐了什么。侍者微笑点头,向台上白俄女子打出个特殊的手势,那女子走到台前粲然一笑,将怀中满捧黑色玫瑰抛向薛四公子那桌,用流利的中文朗声宣布“今晚最美丽的玫瑰全部由长谷川先生购得”,复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
川谷川,不是薛晋铭。
竟是个日本人,全场静了片刻,随即相顾哗然。
云漪心中一凝,转眸冷冷扫向薛晋铭,那人端了香槟在手,优雅地向她举杯一笑。他身旁的瘦削男子却向她欠身致意,穿铁灰色礼服,唇上蓄了刺目的仁丹胡,彬彬有礼的笑容下透出令她背脊发凉的阴冷。
座中尽皆愕然,白慕华一拍桌子,“怎么搞的,薛公子的人怎能被倭人抢去?”
他语声颇响,引得座侧两名褐发洋人回头看来,身旁女伴忙轻扯他衣袖。白慕华不耐,正欲开口,却见一直闷头喝酒的程以哲霍然站起,大步朝台前走去。
“以哲!”白慕华急急唤他,引得左右一片愕然,程以哲却头也不回。
这边起了骚动,台前却也陷入僵局。
但见云漪缓缓步下旋梯,在最后两步驻足,冷冷睨住了薛晋铭。那长谷川先生本已站起身来,踌躇满志,只等佳人上前。然而云漪全未将他看在眼里,只傲然扬脸,既不开口,也不近前,唇角挑出一抹孤诮笑意,看得薛晋铭渐渐变了脸色。
【风月连环】
左右侍者猝不及防,被那高挑文秀男子直闯台前贵宾席。
贵宾席上皆是政要富豪,一见情形不对,席间数名保镖已起身。不待程以哲靠近,两名高大的黑衣侍者突然无声闪出,将他左右挟住。程以哲猛然挥拳向一名侍者击去,那侍者错身闪过,反肘击在他肋下,将他整个人撞飞出去。
前排几个洋女人尖声大叫,满场耸动,云漪与薛四公子也朝这边望来。
白慕华疾奔上前叫道,“以哲,别胡闹!”
程以哲爬起来,又被两名侍者挟住,奋力挣扎间,陡然哑声叫道,“念卿,跟我走!”
这一声,惊起座中哗然,众人目光皆投向旋梯上凭栏而立的女子——暧昧灯色映照下,云漪微扬了脸,黛眉挑起,神色似喜非嗔,闲闲笑道,“你叫我么?”
这熟悉语声传入耳中,蚀骨柔媚,底下却透出冷漠。程以哲心头一激,如被冰水泼下,怔怔望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再说不出话来……白慕华已赶上前来,一把拽住程以哲,连声道,“他喝醉了,请见谅,见谅!”
云漪眼波横掠,语声透出浓浓慵媚,“若是为了云漪而来,总该有支花吧。”
“念卿,你是不是念卿?”程以哲痴痴看她,她笑而不答,流波妙目在他身上徐徐一转,仅用目光便绞碎他最后一线企盼。全场都静了下去,乐队僵在乐池中,不知要不要奏响舞曲,席间四名领舞的女郎也紧张望了云漪……日本人横刀夺爱,薛四公子拱手让美,半路又杀出个文秀男子。再没有比这更精彩的戏码,人人翘首观望,只看这风流闹剧如何收场。
云漪抬步走下旋梯,在薛四公子和日本人桌前驻足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