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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活灵活现的故事究竟是凭空捏造,还是说,另有知情人。”
电话那段骤然沉默。
这反应在启安意料之中。
然而等了许久,仍没有回应,彼端是异乎寻常的良久沉默。
“大哥?”启安隐隐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试探问,“你有没有看过后面内容?”
“看了。”那端语声冷硬,“编得很像真事,但是我不相信,也不可能另有什么知情人。再亲近的知情人,也亲近不过你我,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谁还会知道?”
启安隐忍反驳的冲动,心里踌躇,要不要把艾默在废园里找到沈念乔尸骨的事情告诉他。
想起那大雨之夜,艾默的诡奇举动,耳中听着兄长的斥责和断然否认,启安越发觉得困惑。
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这个谜,也许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大哥……”他仍忍不住反驳,“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有个问题,或许你和二姐都从来没有想过,在没来这里之前,我也一样,因为那是我们自小就接受的既成事实,连他们自己也认为亲人全都不在了……可是,人海这样大,会不会有意外?会不会还有人活了下来?你想过这个可能性吗?”
“还要怎样意外,连骨灰都找了回来,你认为还有谁活着?”大哥语声低了下去,隔着电话两端,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伤感。启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大哥对长辈的敬重之心不比任何人少,因此他忠实严格地守护着他们希望守护的秘密,以一种与自己不同的方式表达他的孝诚。只是他们的方式,他们的秘密,是否真的正确得无暇可击?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甚至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呢?”启安小心翼翼问,“大哥,你试想一下,假如真的还有人活下来……这个可能性本身,对我们,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彼端沉寂。
启安怔怔拿着电话,也被自己第一次清晰说出的这句话震住。
这念头在心里萦回无数次,终于清清楚楚说了出来。
那边长长一声叹息,终于问,“这书的作者是什么人?”
“是个女孩子,很年轻。”启安屏息回答。
“刚才接电话的人?”
启安以沉默表示了默认。
那端似乎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淡淡问,“查过吗?”
“查了,看起来是个外人。”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道。”
电话里传来沉重的叹息声,隔得遥远,听来像海滩上风吹过的声音。
“如果真是故人,她怎么能把这些事写出来传扬于世?”
“她的想法处境和我们未必一样,其实她是一片好意,因为她并不知道……”
“启安!”那边语声转厉,断然打断他,一字字说得清晰缓慢,“不管她是谁,你要明白我们的立场,他们是已经抛弃了过往的人,是没有历史的人,他们谁也不会愿意当年旧事再被揭开,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不会愿意看到!他们想要的,只是平静。”()
第十八章(上)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丝绒窗帘寂寂垂着,纹丝不动,明净玻璃窗外斜伸下枯树枝干,零星黄叶在冬日寒风里簌簌抖着——就如这一刻的自己——霖霖以手背抵住嘴唇,后背抵着硬而冷的柜壁,那冷意沿着背脊爬上头顶,从头顶灌入周身。耳边止不住嗡嗡的回响,犹是薛叔叔清晰低沉带了独有磁性的声音,他在说什么?敏言的生父、佟孝锡、大汉奸——这一个个词如何能连在一起,如何能从他口中说出,如何能让咫尺外的敏言一字不落听去——
连母亲和薛叔叔几时离开屋子,她也不知道,目光只直勾勾望着那丝绒帘子。
帘子背后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和身后惨白坚硬墙壁融在一起。
霖霖屏息不敢出声,不敢动弹,不敢让敏言知道她也在这里。
阴冷的冬天,汗水竟冒出来,濡湿后背。
狭窄又充满霉味的柜里阴飕飕的,那么冷,那么久,方法是在寒冰窖里等了一百年。丝绒窗帘终于动了动,有个人形印子显出来,又缓缓向下滑去,直滑到地上,蜷缩成一个抱膝的影廓,渐渐颤抖,将整幅丝绒帘子也带得不住地颤,许多积尘抖落下来,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纷纷扬扬。有一丝极低抑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不是哭,不是笑,只像失群孤雏在午夜发出的啼声。
从柜子雕花的门后,霖霖看到一清二楚,听得声声入耳。
就这么看着听着,不知指甲几时掐进了胳膊,在痛楚中强自隐忍——想不顾一切将哭泣的敏敏紧紧拥抱,不让至亲的姐妹独自承受这痛苦。却又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她的秘密而惶恐愧疚,只怕这个时候,自己的出现对她只是雪上加霜。
隔着薄薄一扇花雕柜门,却像有万水千山将她与她隔绝。
走廊上传来小靴子嗒嗒的声音,慧行的脚步声里夹着罗妈无奈的呼喊,“霖霖小姐,敏敏小姐,你们藏在哪里啊,小少爷到处找不着你们都快哭了!这都玩了大半日,快别玩了,赶紧出来吧,夫人和薛先生都回来了!”
丝绒窗帘后的哭声骤然止歇,帘子簌簌抖了抖,归于沉寂。
罗妈和慧行的脚步声经过,在门口停了片刻,复又远去。
没有人发现一道窗帘和一扇柜门之后的异样,任凭如何惊涛骇浪,也只有自己心中明白。
连最敏锐的母亲和薛叔叔也没有发现,或许那一刻他们眼中只存着彼此。
过得片刻,帘子后面的身影缓缓站起。
霖霖目光直直看着帘后的敏言转出来,泪痕已擦去,眼睛赤红,脸色却自惨灰里透出一股叫人心悸的静,死静,空洞的死静。她走到钢琴前站了一阵子,抬手抚过她父亲方才弹过的琴键,良久一动不动,头也低垂,纤瘦背影愈发伶仃。
外面隐隐又传来罗妈的呼喊和慧行叫“敏敏姐姐”的声音。
她忽的笑出声,喃喃自语,“我是敏言,我是薛敏言。”
她的笑声和低语令柜子里的霖霖背脊越来越冰冷。
她平静地低头理了理衣服,抽手帕再次拭过眼角,又将束发丝带重新扎好。
然后一步步走出门去,步子走得平稳,背影挺的端直。
入夜时分,暮光隐入远岚,此地灯火亮起,半山上起了风,吹得教堂门前落叶纷纷。
从侧门进出教堂的学生不多,偶有三三两两经过,都对那个等候在门前的外国人投去诧异目光——褐发蓝眼的Ralph靠在墙下沉默抽着一支骆驼香烟,卡其色长风衣领子半竖,站在那里实在太过醒目,惹得两名女学生频频回首张望,只觉得这男子像极了西片里的电影明星。
唯独他等待的人迟迟不见踪影。
旧教堂今晚将场所借给女子师范的学生们排演戏剧,里头灯火通明,一阵阵人声与音乐声传来。Ralph等了许久,慢慢踱步到门口,想着她是否也在里面……循着音乐走进去,礼堂里临时搭起的舞台前围满了男女学生,台上也正在演出一幕少女听闻恋人为国捐躯的悲情戏,女主角声泪俱下,随之响起的钢琴配乐却并没有刻意夸张的悲惨,低婉沉重的琴音里,有一种克制的愤怒和坚强情绪见见扩散,强有力的键音,似破碎山河之下重新燃起不灭火焰。
Ralph被这琴音深深震撼,循声望去,目光越过人丛,在灯光并未照到的舞台一角,发现了她——原来是她在弹琴。
“停!”一个拿着剧本的年轻男子两步跨上舞台,“沈霖,这段曲子重来,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再弹得悲情些,不要这么生硬,这个女主角的表演不搭调。”
她抬头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加入坚强的情绪在里面不是更好?”
那人皱眉劝说,“这一幕就是要让观众被悲伤情绪感染,要催人泪下才能达到效果。”
她沉默了下,从钢琴后面站起身,“把全剧基调定得这么软弱,悲则悲了,观众眼泪也赚了,但我们演出这幕剧的用意是鼓舞民众士气,不是博取掌声和眼泪。”
她的话,激起台下一片赞同声,连女主演也点头支持,这令那编导模样的男子涨红了脸。
参与排演的学生们为这争锋相对的观点起了争执,各成一派,竟在舞台上下辩论起来。
只见沈霖沉着脸,似乎心绪不佳,词锋也尖锐。
那男子辩论起来不是她的对手,支持者也不及她多,一言不合索性气得拂袖而去。她却也不客气,捡起他一怒掷在地上的话筒招呼演员们继续按她的主张重新排演。
女主角按沈霖的要求,将这一段重新演绎得恰到好处,悲怆不失坚强,痛苦中犹存希望,配上沈霖亲自弹奏的琴声,一幕下来,令台下掌声如雷。
Ralph也混在人丛中忘情鼓掌。
沈霖笑着站起来,不经意间微笑低头,竟不偏不倚瞧见他——人丛中那么高挑挺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