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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别,相隔迢迢,又要何时再能重逢。
躺在母亲臂弯里的霖霖仍是睡意朦胧,还不知道自己就要与妈妈分开,只微微嘟起小嘴,不满睡梦中被女仆抱起来,搅了她的酣眠。
温软的,轻柔的,是母亲的吻落在脸颊,柔软发丝拂落颈窝,酥痒令霖霖睁开眼睛,一伸手抓住那绺垂落的发丝,咯的笑出声来。
泪光在自己与女儿之间隔开雾蒙蒙的距离,念卿微微仰脸,不让眼中泪水落下。
“妈妈?”霖霖疑惑眨眼,发现了她眼里晶莹闪动的水光,可又分明看见妈妈在笑。
“来,把外衣穿上,夜里风凉。”念卿拿起小小衣裳,给她穿在身上。霖霖眼睛一亮,“我们要出去玩吗?”念卿笑着点头,不说话,怕一开口,语声的颤抖泄露出心中不舍。
小孩子听说要玩总是最快活的,尤其妈妈从来没在晚上允许她出去玩过,霖霖立时雀跃,扭着念卿的手撒娇问,“可不可以带墨墨一起去玩?”
念卿一怔,脱口道,“不行。”
霖霖失望地嘟起嘴,“都是墨墨和我一起玩的嘛……”
这话听得念卿心头一酸,想起女儿长到如今,从来都没有伙伴,只有一只豹子同她玩耍。
她原本可以长在北平的深门大宅里,有许多同宗兄弟姐妹,然而因她有个不受家族欢迎的毋亲,她便从来没有跨进那个家门一步;她原本可以有别的伙伴,可以同邻舍亲朋的孩子追逐玩闹,然而因她有个不同寻常的父亲,她便时刻受到严密保护,不能与陌生人接近,身旁只有佩枪的侍从和小心翼翼的仆从……和豹子一起长大,满身都是野劲的霖霖,甚至不知道如何与同龄的孩子相处。她的大胆和野性,总将别的小孩吓跑;尤其在经过萍姐绑架的惊吓之后,小小年纪的霖霖竟变得沉默寡言,只肯在父母面前说笑,对着往日亲近的仆佣却再也不会依赖顽皮。
墨墨不能一起带往香港,今晚一别,她连这唯一的“朋友”也将失去。
心里钝钝的痛,似年久生锈的小刀子缓慢在割。
念卿咬唇缄默半晌,看着霖霖满是失落的小脸,终究心软,“你现在可以去和墨墨玩一会儿,但是不能带它一起走,它会很乖地在家等你回来。”
霖霖低下头想了一想,竟似小大人般叹口气,“好吧。”
念卿牵着她的手走出房间,一抬眼看见家庭医生站在走廊上,似已站了一会儿,等着有话同她说。念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将霖霖交给女仆,吩咐女仆带小姐去花园的豹笼看看。谁料霖霖却不肯,拽着念卿不肯放手,偏要和妈妈一起玩。
念卿只得哄她,“我们来捉迷藏,你先去藏好,妈妈一会儿找你。”
“好呀!”霖霖顿时开心起来,甩开女仆的手,自已蹦蹦跳跳奔下楼,嘴里嚷着,“妈妈你要快点来找我!”看着女仆匆匆追上去,念卿这才转身看向那瘦高严肃的大夫,“将她带来了?”
大夫低声道,“是,念乔小姐在房里,正准备注射。”
念卿默然,转头看向走廊另一侧的房间,那房门紧闭,门口站着两名身量粗壮的女仆,正是在丹青楼看护念乔的。今夜念乔就要随蕙殊和霖霖一起启程前往香港,她这阵子状况很有好转,然而路途中只怕受到刺激,失控起来便是天大的麻烦。医生建议提前给她注射镇静药物,令她一觉昏睡过去,待到醒来已安全抵达。
念卿走近那门前,抬手迟疑一瞬,将房门轻轻推开。
里面只亮着一盏落地台灯,灯光柔和,照着那瘦削背影。
念乔没有穿她那身最心爱的新娘白纱,已被换上了一身白衫黑裙,头发也整整齐齐梳成两条发辫,戴了一顶样式简洁的软帽。她正仰头望着天花板,踮起足尖,极力伸手想够到花枝吊灯。听见门开的声响,念乔回头,睁大眼睛看过来。
“姐姐。”她口齿清晰,清瘦小脸露出怯怯笑容,尖尖的下颌,眼睛越发黑亮。
她的状况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一切正常,看着与常人无异,只是下一刻,也许一个细微声响,一道异样光线都会令她惊恐失控……念卿定定看她,想开口,一时却似被什么扼住嗓子,恍惚想起幼时的念乔,肤色极白,父亲曾戏称她是小瓷人儿。
如今,她是真的成了一只瓷人儿,被打碎的瓷人儿。
灯光照在她脸上,伤疤狰狞的那一面隐在背光的阴影里,完好的另一侧依然美丽。
自从住进丹青楼,她再也没有出过那铁门,今日陡然被带来这里,置身陌生环境,不由惶惑,“姐姐,这是哪里,我们又搬新家了么?”她怯生生环顾左右,将双手背在身后,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念卿对她露出温暖笑容,眼里的苦涩都被隐藏在笑容之下,“是,又要去新家了。”
她缓缓伸手替她理了理发辫,柔声笑,“喜欢去新家么?”
念乔以为她问的新家就是这里,迟疑点头,又抬眼望向那花枝吊灯,“这个真好看。”
念卿一瞬不瞬望着她的眼睛,这一刻只见纯稚,再没有从前的怨毒迷失。
“念乔……”这名字从唇间唤出,似一声叹息,流露无尽酸楚。念卿蓦然张臂将念乔拥抱,紧紧地拥抱。除了霖霖,这就是世上唯一与自己有着相同血缘的人了,她们终究有着一样的姓氏,一样的血,这是再多怨憎、再多疏离也无法斩断的纽带。
灯下,时隔数年终于重新相拥的姐妹,一个懵懂不知所以,一个隐忍不能言语。
还能再说什么呢,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也都再回不去了。
念卿唤了医生进来,安抚着一见医生就变得惊慌的念乔,让她温顺地躺到床上去。医生取出针管和药,正要往念乔臂上注射,突然门给传来霖霖脆生生的委屈语声,“妈妈,你躲在这里不来我我——”
仆人们慌不迭只唤得一声“大小姐”,根本来不及阻拦,她已灵活地躲过她们,将房门砰地推开!念乔惊得一跳,缩起身子躲向床头,一双眼惊恐望住闯入的小人儿。
霖霖也呆了,未曾想到屋里会有这样一个陌生人。
念卿慌忙起身挡住念乔,唯恐霖霖看见了她狰狞的面容,又怕念乔受到惊吓,急急喝令仆人将小姐带走。
然而霖霖与念乔几乎同时开口问,“她是谁?”
霖霖伸出手,指着念乔,满脸好奇。
念乔竟也怯怯探出脸,第一次没有因陌生人的出现而惊恐尖叫。
霖霖走近她,她也没有畏缩躲避,同样睁大好奇双眼看着,看看霖霖,又看看念卿,似乎在这小女孩身上发现了昔日熟悉的姐姐的影子……念卿反倒怔住,不知该不该拦住她们,迟疑间,霖霖已走到床前,蓦地伸手摸上念乔脸颊疤痕——
念卿被女儿唐突举动惊呆,念乔也是本能地一颤。
“疼吗?”霖霖小声问。
念乔呆了一呆,缓缓摇头。
霖霖爬上床边,凑近她的脸,小心翼翼吹气。
“吹吹。”她笑眯眯,没有一点被吓住的样子,软软小手攀上念乔脖子,“吹吹就不疼了。”
念卿拦住身旁女仆,屏息看着念乔和霖霖,不让人近前打扰。
一个不知自己是姨母,一个不知对面是长辈,却因天生血缘而有了发乎自然的亲近。眼前情景令念卿动容,怔怔的,舍不得惊扰这刹那的宁馨。眼前两个是与她最亲近的女子,却并不知道她此刻心中万千滋味。霖霖只为自己找到新的玩伴而欣喜,念乔也难得明朗地笑着,任由霖霖好奇触摸她脸上疤痕。
医生与护士被晾在一旁,尴尬不知进退,只得望向念卿。
念卿摇头,抬手让他们出去,只想让这副温暖图景再多停留些时候。
她走到霖霖身后,拉开她在念乔脸上摸来摸去的手,“霖霖,叫姨姨。”
“姨姨?”霖霖扭头问念乔,“你叫姨姨?”
念卿苦笑,不知要如何与她解释“姨姨”的含义,念乔却认真地指着自己说,“念乔。”
她能如此清楚说出自已的名字,令念卿暗自惊喜。
霖霖却不管她到底叫什么,一手拖了她,对念卿欢欣道,“妈妈,我带姨姨去看墨墨好不好?”
念卿略迟疑,看着念乔怯怯又期待的眼睛,不由自主已点了头。
霖霖拖着念乔欢快地跑下楼,她人小,步子又窄,念乔却仍跟得跌跌撞撞,许久不曾这样奔跑过,脸颊不觉泛起兴奋红晕……念卿追上前,挽住念乔手臂,忙叫霖霖慢些跑。
念乔回头看她,手臂自然而然与她挽在一处。
念卿一怔,恍惚似回到从前,姐妹俩挽臂并肩,虽没有钱却爱流连在五光十色的店铺橱窗外,那时她指着那些昂贵的衣服首饰对念乔说,以后我给你买很多很多……
花园中林木扶疏,豹笼隐在一从芭蕉树后,远远看见主人,墨墨已发出兴奋的吼声。
这声音令念乔一惊,下意识缩到念卿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