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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下雨了。”
身后脚步声近,他来到身旁,静静陪她看那海天相接处一只海鸟翩然掠过。
念卿并未回头,默了片刻,淡淡说,“你走的那日,也在下雨。”
薛晋铭沉默。
恍惚里今夕何夕,那一天,码头雾雨迷离,她远远目送他孑然远去……转眼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不过一千多个日夜,兜来转去似乎一切都已改变,可他和她竟还能站在一起,同看海天渺渺。
那些悲酸辛苦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怒潮冲上岸边,渐平渐缓,终化作无声无息的泡沫,远远荡开在一望无际的海岸……余下的,唯有宁静与释然。
假使这船再也不停,就这样行驶下去,在无边无涯的海上永久飘荡,那会是梦中的极乐。
“中午停靠安平港,再乘车绕过省城,傍晚之前就能抵达。”他淡淡一笑,转开了话头,“这样虽费些周折,总好过一路兹扰。”
霍夫人今日抵达的消息早已传开,码头上少不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记者。
一路上刻意低调回避,固然是出于安全考虑,却也不想在霍仲亨正值风头浪尖的时候另生枝节。她患病的消息更不愿被外界得知。乘船也是医生的建议,专列上空气流通不畅更比不得轮船平稳,不利于她的健康。
霍仲亨将她托付给他,他亦不辞千里护送她返家,如同上一次舍生冒死将她送回霍仲亨的身边。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信任与尊重,亦是他与她之间超越俗念的友谊。
这一路,从北而南,在船上共渡的时日也漫长也短暂。
隔了诸多侍从医护,真正单独相待的时候并不多。
但他每日都能陪着她,能同她在甲板上散步,各自沐着阳光海风看书,偶尔说说笑话;他指给她看鱼跃鸥翔,看晚霞朝日;兴致好时,她低声哼唱婉转的歌谣,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夜里苏醒的“中国夜莺”,歌声在字根表的海面悠悠飘散,如同浪涛声里海妖的低吟……
“晋铭。”
她蓦然开口唤他名字。
他静静等她说话,等良久,耳边只有海风吹过的声音,交织浪涛起伏的旋律。
“谢谢。”
她半垂眼帘,并不侧首看他,只低低的一声,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道出。
薛晋铭良久不能出声,伫立在风中,仿佛神思已被风吹散……终究不知是从哪儿找回来的声音,涩哑低迷,他喃喃地答,“这两个字且留着吧,往后你要说的时候还多。”
念卿一笑,转头掩唇,再一次剧烈呛咳。
他慌忙去扶,她却猝然转身,扶了栏杆快步往舱室里去。
船身在海风里微晃,她一个踉跄,跪倒在甲板上。
身后一双手伸来,及时将她挽住,二话不说将她横抱起来。
他的臂弯坚实有力,衬衣下透出暖暖体温,心跳的声音比她更急更促。
薛晋铭大步奔回舱室,连声急唤大夫。
随行的李斯德大夫赶来,她已咳得几乎窒息,直至注射了针剂,方才渐趋平缓。
药力令她沉沉昏睡过去。
留下两名女看护陪伴在床边,大夫与薛晋铭退出舱室,沉默走向船尾甲板。
“目前在手术处理方面,只有肺部压缩被证实是确切有效的手段,危险性也很高,大多数人不愿意冒险尝试人工气胸疗法。”李斯德点燃烟斗,一边走一边沉吟道,“照霍零售价现在的情况看,保守的静息疗法只能延缓病情恶化,一天天拖下去,治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这个方法假使失败,会怎么样?”薛晋铭沉声问。
李斯德沉默片刻,“霍夫人说,她乐于挑战危险。”
薛晋铭一惊驻足,“你将这想法告诉她了?”
“她作为病人,有权利知道一切。”李斯德扬了扬眉,深蓝眼睛里透出德国人固有的坚持。
等候在码头的五部黑色车子一早摘去了车牌,随行侍从皆着便服,饶是如此仍被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尾随发现。戴了面纱的霍夫人,身在仆从簇拥之中,远远看去依然醒目。她被仆从搀扶走出舷梯,身形更加清瘦,步履间显得憔悴。
有眼尖的记者骤然发现,陪伴在霍夫人身旁的友人竟是薛四公子,旋即相机咔嚓拍下了薛四公子搀扶她上车的一幕。只见前后各两部车子开道护卫,霍夫人与薛四公子同乘中间一部车扬尘而去……翌日报章铺天盖地俱是这暧昧香艳的消息。
终究还是回来了。
五月薰风拂暖,车子飞驰在傍山临海的路上,昔日熟悉景致一一掠过眼前。
薛晋铭凝望车窗外,一时有些恍惚。
入目绿荫葱茏,各色繁花开满山壁道旁,一路上烈烈夺目的木棉树,仿佛团团火焰绽在枝头。此间的木棉比南国开得要迟,每当看见南国的木棉,他总想起她……身旁念卿已沉沉睡着,疲惫地靠了椅背,苍白脸颊透出病后潮红,睫毛如蝶须覆下。
蜿蜒道路盘山而上,直抵山顶,那临海而筑的豪宅隐现于绿荫之间,屋顶白石雕花已隐约可见。那便是传闻中的“茗谷”——当年大督军霍仲亨一掷千金,买下海滨半山风景绝伦之处,聘请名师张孝华设计修筑了此处别墅,送给新婚夫人作为结婚礼物。
“到了。”念卿不知什么时候已醒来,转头对他柔柔地笑,“晋铭,这里便是我家。”
薛晋铭亲自扶她下来,她欣喜地指他看那一丛丛雪团似的白茶花,喃喃道,“我以为今年花期已过,再也见这着这些花开了……”
他扶着她臂膀的手,蓦然一紧,脱口道,“胡说。”
她淡淡一笑,仰首深嗅风中芬芳,“仲亨给这里取名茗谷,谷,有归隐林泉之寄寓。”
“茗,则取自白茶花的别名玉茗。”他接过她的话,微微笑道,“我也爱这花,还曾想,日后我若能有一个女儿,便也取玉茗为名。”
他与她四目相对,各自眼中笑意深浅,浮沉心绪却是无痕可寻。
白茶花期已将尽,莹白细碎的花瓣随风吹落,扬扬洒洒,铺散在门前一小段青石阶上,风里芬芳远送,远处木棉摇曳一树红焰,天际流云无声。
侍从仆佣远远迎出来门来,从大门一直站到台阶下。
“妈妈——”
脆嫩的童声骤然传来,念卿一震,抬头看向大门,忙叫人近前拦住。
然而冷不丁侧面围栏上,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突然翻上墙头,手舞足蹈地就要扑向念卿。似乎是女仆惊慌地叫声随之响起,“霖霖小姐,快下来!”
“快抓住她!”念卿的惊叫声里,薛晋铭箭步上去,捉住那红衣小女孩的胳膊,如拎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在她稚嫩愤怒的尖叫声里,总算将她从那一人多高的墙头拎下。
“坏人!坏人!”霖霖发辫松脱,长发乱如蓬草,身上脸上都蹭满墙上灰泥。薛晋铭刚要松手放她到地面,她扭头一口咬在他手背,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木削手枪不由分说照他打去。左右仆佣慌忙上前帮忙,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小祖宗的央告,可霖霖咬住薛晋铭的手背就是不松口。
蓦听得夫人唤了声“霖霖”,余下的声音却被一阵咳嗽掩盖。
霖霖一呆,抬眼见她被人扶着,拿手绢掩了口,只是咳,咳得像要喘不过气来。
“妈妈!”霖霖终于松开薛晋铭的手,无视那渗出血丝的细小牙印,只顾挣扎着扑向念卿,“抱抱,妈妈抱抱……”
念卿慌忙退后数步,冷下脸来,弱声道,“说过不许爬树番强,为什么又不乖?”霖霖大声委屈道,“姐姐不许霖霖看妈妈,霖霖有乖的!”
念卿看向她身后,这才发现一直陪着霖霖的并不是保姆萍姐,而是四莲。
四莲换了一身白衫蓝裙,发辫剪短,俏皮地束起,额前略微烫了一点卷发,整个儿便焕然一新,浑然脱去了小城姑娘的拘谨,俨然一个文静清秀的新式女学生。
见霍夫人这样看她,四莲早已羞红了脸,低头怯怯唤一声,“夫人。”
念卿微笑点头,却顾不上同她问候,霖霖已不高兴地闹起来,扭着身子定要扑向母亲身边。看着她急出汗的小脸,念卿心头一酸,眼眶也微微红了。
薛晋铭看她面有不忍,唯恐她一时心软去抱孩子,忙一手揽了她,示意四莲抱走霖霖。
却见念卿冷冷连脸色一沉,对霖霖硬声说,“你不乖,这个脏样子还咬人,妈妈不想抱你!”
听得她这样说,霖霖呆了,摸摸自己一脸泥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渐渐浮上泪水。四莲俯身来抱她,她将脚一跺,扭头转身就跑,一溜烟跑进大门不见人影。
第卅二记 (上)
入暮天色很快转暗,余晖照进长窗,将镜前念卿周身染上淡淡金辉,也衬得她肤色更显苍白。家中女佣萍姐只能远远站在门口,看着看护女仆帮夫人换了衣服,却连走进屋里帮她理一理头发也不能。
夫人转过身,对她一笑,“去请薛先生和四莲小姐下楼吃饭,把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