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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舞得生涩,但是生涩亦好,因为这里更有她的人。我看过能乐与歌舞伎,但另外还有一种舞,如序之舞与中之舞,是穿古式的衫裙,像剑道的人穿的,素面执扇而舞,动作简静大方,连不觉得是舞姿,而只是她的人端然。一枝的舞便像是这样,在舞与日常动作之间。
转瞬十月二十四,一枝生日,我与她去看歌舞伎。这一天她亦特为穿和服。与她在一道,使我对於东京都这个现代大都市只是有好意。一枝在女塾读书时,父亲还在,歌舞伎她常去看的,尔来十余年,今日才又与我同道出来,使人对於岁月也只有是好意。
一枝去银座购物或去何处访亲友,一年中也不过一二次,平时在家只管家务,买菜购物也只在近地。原要有这样的简静,才现代都市亦可以是悠悠人世。我不与一枝虚华,买给她的只是些家常的衣着与用物,及陪她去配眼镜。有时我还去小菜场看一枝买东西,小菜场一天里於午炊晚炊前有两阵忙头势,一枝杂在人丛中立於鱼肆菜摊前,总不追越奔竞,等着见店伙的人手稍空,才上前购买,像才被父母与先生教出来的小女孩的规矩。我不禁想起曾国藩题在扬州十二圩的对联:
金焦两点劫後山容申旧好
万家食货舟中水调似承平
我是从一枝,才晓得小菜场与百货商店有着万民的生活情意的可珍重,而且想到了承平。
两人经过百货商店,站着看一会儿。一枝并不想要什麽,她说单是观看已好。她说:“有几次我买了小菜,想着回去炊夜饭时光尚早,顺便进去几家商店涉览,阿婆问我耽搁怎久,听我说了,不信道:「你又不想买,也有个可看的?」”又说起她在女塾读书与同学去买东西,她一买就买一件最贵的,付出五块钱,同学惊异道:“看不出一枝,平常不见她用钱,却这样大派!”
可是一次阿婆叫一枝出去买小菜时带便买一只盘子,她却买回来了两只,到我房里来一转,笑道:“盘子买坏了。”我去到起坐间,阿婆果告诉我说一枝只晓得价钱便宜,不会买东西。一枝在厨下炊饭烧茶,好像小女孩做错了事情,听见大人在说她,她亦不分辩,她亦不介意。我要了那一对盘子来看,是青花彩釉,有庶民的平常无奇,倒是觉得好。阿婆於翌日自去贴钱换得了一只盘子,形制缺一只角,但是我不喜那种风格化了的雅致。
我在房里写文章,猛不防一枝进来,跳到我背後一蹲身,说道:“好去吃饭了。”我才回顾,她却早已坐在几侧灯前,眼睛里都是笑。她忽然感触道:“但我不是轻浮的呀。”见我信她,才又欢喜。我立起身来抱她一抱,她叫一声:“我的好人,”端详着我脸上:“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又道:“你若叫我死,我就死。真的,你说一声,我此刻就死。”
我去清水市,一枝来房里帮我整好行装,我立起来在房间中央,执着她的双手。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我的脸,她的人即刻像一株草的枯萎了下去,说道:“你走後我冷清。”我安慰她:“三两天就回来的。”二人就是这样的单纯的思慕。
随着日子多了,我也越来越心实,二人商量结婚的事,但是一枝得先离婚,这个我不能代她出主意。我只想起五四运动时代的解除婚约与离婚,日本人该如何也来一次像这样的新事,一次在明治神宫外苑,我与一枝看红叶,我就把中国五四时代青年对家庭尊长的态度说给了一枝听。可是又无因无由的觉得了五四时代的清洁只是中国的,日本若有像这样的新事,亦毕竟异致。
是年冬我又去北海道演讲,池田同行。行前两天我与一枝小有意气口角。新近一枝仿佛在想什麽主意,对我不好明言,她大约是在想要与我断绝。看她这样不乐,第一次使我感觉她是大人。北海道纷纷扬扬的下着大雪,我在火车上无时不想着近来与一枝的事,想着就正襟危坐,因为浓愁,反为寂然如水。
但是一枝得知我的归期,又在车站接我。火车到上野,还要转车才到得一枝家附近的车站,一枝在那里已经等了二小时了。她穿和服,披着大围巾,好像霞帔,立在月台上。日本的少妇在车站或街头等人,那种安详,使人想到尾生之信。还有日本少妇乘电车,不竞座位,只安详地立在扉侧,低头向壁,连风景亦不看,好像新娘垂旒的端然。一枝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寻常妇人。她在车站月台上接着我,下午酿雪的阴天,两人只是觉得亲,却不是恋爱,乃至不落夫妇,不涉成败。一枝但说信收到了,我亦但说些途程,告诉她池田已回清水市去了。
自此一枝不再有三心两意。而且自此一枝变得像大人,她不再对我作太多的抱歉,而且有些地方不听我的话。
转瞬过年,她把天井门窗都掸了尘,备办年货,糍红豆鱼鲜蔬菜买足,安排敬神祭祖,与新年里的待人客。做人的事便都像这样,有多少懮喜在里头,但是真实不虚。
元旦开笔,我磨墨执笔,铺好宣纸,写了一张条幅,要一枝也写一张,即把前日她做的一首和歌的意思改成汉诗,她照着写道:
情比他人苦,意比他人真。
四
日本人过年不及中国人过年繁华,先没有散入千门万户的爆竹。日本过年也有亲友的热闹。西洋人圣诞节与新年连在一起,送礼物必是刻意苦虑择定的纪念品,我总觉不如中国人的送盒担,单是鸡鱼时鲜之物。日本人亲友间送礼,意思也与中国的相仿,只是简约些。日本人家的门松非常好,有一种清冷冷的喜气。街头与电车中妇女只见是和服翩跹,也真有开岁游春的感觉。日本妇人系当胸与背後的带,使她的人变为像纸剪帛紮的。脚下白足袋草履,所谓草履,有一种却不是草编的,底总有二寸厚,足登在上面,人就像被托在盘子里,好比是人形了。日本人的新年只觉天下无事,他们元旦去参拜神社曰初诣,好比从祖先以来到得今天,出去外面打江山还在初初起头。
随後来了春天。六朝人诗:“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古人定立春是春天初来到的日子,草还是黄的,却不知如何竟有了青意了。水色更难辨,可是水面风来,已是不同,这仿佛《红楼梦》里贾宝玉问林黛玉的话:“是几时接了梁鸿案?”也仿佛是我与一枝的事,是几时起的爱意?如此分明而难辨。
三月三女儿节,日本家家供人形,一枝先一晚已把来摆设好了,翌朝我才细细的看。是一个龛,形制像朝廷,中有许多小小的塑像,天皇与皇後南面坐,前列分左右文武百官,下来稼穑工贾,男女伎乐,背景是高天原,一抹旭日如樱花之色。这本来是天下世界的壮观,却都成了小女子的喜悦。
四月樱花天气。中山优、大野信三、古田常司等邀我到村山看樱花,好花好天气,出来看花的人漫山野,妇女竞试新妆,男子载酒歌舞,仿佛中国汉唐盛时。但我辨味刘禹锡的《竹枝词》: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儿连袂行。
唱尽新歌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觉得日本的仍是日本,中国的竟是中国。我宁爱的樱花是高花,而随处开在里巷,开在沿电车线路的旁边,好像人家鸡犬都在云日里。
我与一枝到新宿御苑去看樱花,但是两人只顾说话,还比看樱花要紧。归途在新宿街上吃点心,我与一枝早已不分彼此,但两人这样到点心店里坐下来又别有一种新意。《西厢记》里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大约自古昔以至现在,食真乃大事,夫妻也要在这里得到证实。当下两人吃过点心,走向车站。经过刀剑店,我站住看一会。经过糖食店,一枝买些糖食回家给小孩。
五月鲤帜飘飘。我与池田到京都,在岚山溪石边,我心里想几时总要带一枝到这里来一来。但我不喜二条城,中国《三国演义》里的英雄与平民甚近,日本可是《太平记》里的武士,乃至《源氏物语》里的美人,都太专门化,那二条城的威力有重压感。我亦不爱奈良的东大寺,太繁褥了。倒是那大佛是唐朝工贾渡来所造,为日月所照,风扫石坛石阶无尘,使人只觉古往今来,他乡故国,皆只是一个显豁。我佩服的是桂离宫的庭院,那池塘实在造得有本领,一派海洋之气。日本的鲤帜,好处亦在使人只觉闾阎人家,与五月的天空皆是海洋之气。
归途在大阪、堺、名古屋,几处商工会议所演说。在堺参观纺织工厂,正值星期六下午休假,机器间惟两个女工在洒扫,阳光照进来,那女工好像是在人家里洒扫的悠悠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