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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幽怨织女勤,机中文章可照影。
岁序有信但能静,桃李又见覆露井。
好是桃李开路边,从来歌舞向人前。
大荆饷耕满田畈,永嘉击鼓试龙船。
村人姓名迄未识,远客相安即相悦。
松花艾饼分及我,道是少妇归宁日。
即此有礼闾里光,世乱美意仍潇湘。
与君天涯亦同室,清如双燕在画梁。
信里不免又说了些戏谑的话。秀美回信道:“我总总依你。此刻在灯下写信,想着你,身上都热热的异样起来。”她这样一个本色人,偏是非常艳,好像游仙窟里的。
雁荡山是水成岩,太古劫初成时,海水退落,至今岩崖百丈,上有贝螺之迹。我在那里一年,不见有外来游客,第一是这点好。这样的大山,石多土少,林木也稀,人烟也稀,惟翠崖深邃回复,偶见虎迹,却不像外国电影里深山大泽的都是自然界的生存竞争,虫鱼鸟兽相吞噬。此山使人不生恐怖,永绝三途恶趣,远离原始生命的无明。淮中大门外右转入山半里,即有两崖如峡,上碍云日。再过去二三里,岩壁上有天龙婉蜒之迹,长数十丈。我每到这里,总要想起太古,不是太古有道,更不是洪荒草昧,却是像昔人咏弹琴的诗里“古音听愈淡”,而又皆是现前的憬然。
瀑布总说大龙湫,一次我也独自去过,看它从空中如银河倾泻,飞洒远扬,水气逼人面,下坠浅潭,如晴天落白雨,庭除里一片汪洋,珠声晶泡浮走。此地太阳逼照,观瀑亭无人到,惟桂花一株已开。旁有山寺,僧出未归,寺前一块地上种着番薯,人家在山下溪涧边。我是见了山下人家,山腰的樵夫与种作,即心里生出欢喜,它不像外国电影里的只觉是垦荒,却像石涛画里的充满野气,而温润如玉。
我只不喜雁荡山的山势太逼,处处峰回路转,望远望不到一里,而我则系情山外中原。我每信步在学校就近走走,总要上到半山腰,才望得见七里路外的白溪街上,海水一角在阳光里,好像金盆盛水,可以盥面洗手。雁荡山的绝岭是北冈尖,我只与学生远足去过,清早排队走起,晌午时分才到得。山路有几处峻极难行,但也小心些就是了。我不喜日本的登山队,他们是学西洋人,常会遭难遇险。李白诗《蜀道难》的雄大,倒是我们上北冈尖有些相像。有言平步登天,中国人是登天亦如平步。人在北冈尖上望得见温州城,东边是白日照海上,云气在身边飞过,恰如秦始皇封禅泰山梁父而望远海,却又连平时系情中原的情亦不可以有。
三
我是因为爱玲,所以对现代都市相思。我有大愿未了,不可以老,不可以披发入山。我写《山河岁月》所为何来?有诗言志:
日日青山厌相望,却爱人家在道旁。
既然木石来相戏,何妨伊尹生空桑。
天涯荡子何游止,暂出村端三五里。
路上樵贩相问答,新币初行兵过市。
独行山石世不惊,相思金乌玉兔清。
岂欲叩马谏周发,自捣玄霜为云英。
其实我并不觉得爱玲与我诀绝了有何两样,而且我亦并不一定要想再见她,我与她如花开水流两无情,我这相思只是志气不坠。
对小周我亦一样。人生聚散是天意,但亲的只是亲,虽聚散亦可不介意。惟她的情形与爱玲不同,年年正月初五她生日,我总拜拜观世音菩萨有所祈愿。此番我来雁荡山,亦作过一首诗,单道两人心意:
尽日窗外断人行,望眼相识惟明月。
月亦何事来空山,轻易抛却雕栏曲。
有恨年年自圆缺,苍梧云开湘水绿。
莫怨天涯相思苦,地上亦有斑斑竹。
小周在汉阳,想必已无事出狱。我今是亲友发生怎样的变故不测,亦不会对之哀痛摧伤,只是无间生死存亡,我总把它放在心上。我的心事便只是这样的心事。
雁荡山夏天倒是风凉,暑假中日子长长的。学校里只有我与庶务马君,此人倒是个乡下好儿郎。七月七夕,月亮出得早,与他在校门口梧桐树下摆起桌椅,供了一碟黄金瓜,两盏清水,里边又摆一枝鲜花,看牛郎织女渡河。校门口临大路边。隔一条溪水即是山,在月亮与星光下白花花。村里的人有两个也过来坐坐,一道说话,讲今年的年成,又讲温州上海。我心里渐渐凄凉难受,只觉好不委屈,就先自上楼去睡了。房里不点灯,月亮照进帐子里,我和衣倚枕,那晓得就此睡着了,好比是哭泣过後。我作有一诗,单道此夕:
遥阙当年笑语人,今来下界拜双星。
无言有泪眠清熟,忘收瓜果到天明。
翌日一早,却有人从山里掘了一丛兰花,我专为买下了,种在盆里,就摆在房里窗口。改姓换名以来已快三年,对着这兰花,我也可以记省记省自己。
彼时虹桥也有兵,大荆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荆街上猪肉店还被挂起一颗首级。国军像明末剿张献忠李自成的四镇之兵,一个营长驻在大荆就是小皇帝。他们与城市里的文化人大学生调同曲不同,都有一种想要扬眉吐气,可是这只有从民间起兵受记,如散仙要从瑶池蟠桃会受记,所以後来他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解放军。
是年向尽,淮中正举行学期结束考试,一日傍晚,忽开到一营兵,把学校包围,四面架起机关枪,出动搜查教职员寝室与学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过身上,再打开箱箧。我房里有一个学生在给我抄写并油印《山河岁月》的草稿,一个兵提着步枪正待闯进来,我先说了一声请,从桌上递给他一支香烟,我自己亦点一支来吸。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问是什麽?这东西本来最犯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说是上课的讲义。开开箱子,见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问,我答是内人来的家信,见他持在手中无法,我就念了一封给他听,一面斟杯茶请请他,问他可是也已经结婚?他答还未结婚。如此就平安检查完毕。仇校长被抄去燕窝与信件,女学生被抄去毛线衫,其他教员亦各有些东西被抄去,都是一点嫌疑亦没有的。随後他们押解全体员生离校,连夜翻山过岭到大荆,惟我留守校舍。
翌日庶务马君从大荆来陪我,说已打听得这次解散淮中是旅长的命令,因仇校长的儿子在上海是民盟的关系,仇校长今被指定在大荆不许出来,惟已请准毕业班的学生即在仇校长家里做完考试。我到大荆去出题监考回来,还在校里住了十几天,把《山河岁月》油印装订好。在这些日子里,尚有两次军队过境,到校里借宿,一次是旅长亲征,一次是营长带兵,真要有魂胆来抵挡。等我要回温州,马君懮惧道:“张先生在还好,张先生走了,若再有兵来,我岂不惊煞。”我教他不可害怕,惟须安静婉顺,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即在刀枪丛中亦可行於无碍。
毕业班的试卷评定後,仇校长要我到乐清县城向教育局要求复校,但是教育局不敢与军队交涉,只答应打电报向教育厅请示,如此就无下文。我到温州,请温中金校长也上呈文到教育厅,因为金校长是温属各中学校的校长会议主席,淮中的事他可以发言,可是秀才遇着兵,终归完结。
我去到雁荡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发生过无数大事,开国民代表大会,选举大总统,竞选副总统,前线邱清泉军团大胜,陈布雷自杀,发行金库券,蒋经国在上海对金融产业界执法如山,温州街角与城郊筑起沙土麻包的碉堡。
及过了年,我仍回温州中学教书,写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给外婆钱,秀美来信总道谢,这种恩情感激,是女心才有。我想着爱玲是不喜教书的。我每天上完课,且只把《山河岁月》来删改重写。
我仍到时候去看看刘景晨先生。亦常去杨雨农家。杨家有钱我不羡,我喜他有钱能豪华,且豪华得本色。淮中仇校长与我算得投机,但他对村人有一种世家的傲慢,杨雨农却是米店倌出身,不论穿长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与徐步奎去吴家徐家玩。吴天五实在是至诚君子,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刚而柔,真率恳至,亲热之意出自肺腑,但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徐家却是惟有唱昆曲这桩事我喜欢,徐玄长人原正派,但一个人纵有千般好,欠少英气总难为。
要说到相知,还是只有刘景晨先生。其次杨雨农,单是他的与人平等无阻隔就好,与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知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单以一个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与他经常在一起。
我向刘先生想要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