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龙奎和他未过门的堂客荷花就在这修堤的队伍里面。男人们的工作是从一个小山坡往这里担土,女人们的工作则是打“抬鹅”。
所谓的抬鹅其实是一个凿成正方形的大石墩,足有七八百斤重。在朝上的一面成“井”字型绑了四根粗木棍。这种木棍有两米多长,两头削尖,当地人称为“千担”。每根千担的两头各有一个女人,一共八个。所谓打抬鹅就是八个女人把这大石墩一齐抬起来然后再一齐松手放下去,借助重力作用让石墩把土压紧。
这事本来是个苦力活,但在这个跳忠字舞唱样板戏的年代里,这苦力活也被修改成了赏心悦目的舞蹈。女人们在腰间系一方手帕。开始前各自站到离千担头有五步远的地方,领头的唱一声:“打抬鹅呀哟嘿!”另外七个就齐声唱:“真光荣呀哟嘿!”大家一边唱一边扭着秧歌舞步走拢来,双手抓住自己面前的千担头。领头的又唱:“筑塘堤呀哟嘿!”另外七个一边抬起抬鹅一边齐声唱:“为人民呀哟嘿!”在唱到“嘿”字时一齐松手让抬鹅落下去。然后再扭着秧歌舞步走开五步远,又开始唱、扭、抬、放。
荷花就在这打抬鹅的女人中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是其中最好看的一个。圆脸大眼睛,两根麻花辫子垂在耳后,眼睛和辫子都是又黑又亮,像上过桐油似的。杨柳身,却不乏丰满,紧凑圆翘的屁股盛满了男人们明里暗里向往的无限风情。
第二章,变故(2)
龙奎在那边担着土,眼睛却时不时地往这边张望。
有男人就笑他:“哟,整晚搂着还不够?”
“就是呀。我说又伢(龙奎的小名),搂着这样的女人困觉一定连梦都做得少些吧?”另一个说。
龙奎不说话,只是“嘿嘿”笑着。
龙奎中等个头,不算很瘦,当然也不胖——介绍这个年代的农民是不用说他“不胖”的,因为根本就找不到胖子。他生就一张黑黄大脸盘,额发很高,五官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是乡下人常见的长相。
“我把这个月的工分全归你,借你堂客用一夜,干不干?”单身汉梅伢子嘻皮笑脸地说。梅伢子有间歇性精神病,娶不到堂客。
“玩笑是不能随便开的。”龙奎板起了脸。
男人们于是不再说荷花,转而说起别的女人和一些口口相传的桃色新闻来。龙奎不大插嘴,只在他们说得有趣时跟着“嘿嘿”笑两声,并时不时地往女人们打抬鹅的这边瞟一眼。一看到荷花扭着腰枝的身影,他心里就踏实了。
“荷花妹子——,荷花妹子——”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女人,远远地站在对面半山腰扯着嗓子喊。
干活的男人女人们都停下来。
荷花认出来人是父亲家的邻居,就答应了一声:“哎——”
“你爷(指父亲)让你回去喂猪哩——”
荷花愣在那里,全队的人都愣在那里。
“你爷让你回去喂猪——,快行啊——”
荷花从腰上把手帕解下来揣进衣兜里,听话地抬腿就往山坡上走去。她家就在山那边四五里远的地方。
“这订了婚的女儿叫回去喂猪,只怕是不想嫁了吧?”有人开始猜测。
“肯定就是这意思。又伢,还不快去赶(方言,追)!”
听到这话,龙奎如梦初醒。他从挖松的土堆里费劲地轮流提起两只脚,脚上是一双花了边穿了洞的破解放鞋,里里外外全是泥巴。龙奎就这么趿拉着满鞋子的泥,急匆匆地向对面山坡上追过去。他的头微微有点儿往右边歪——脖子并没有什么毛病,他是这么个歪着头走路的习惯。
在山脚下,他追上了荷花。
“你去做么业?”他气喘吁吁地问。
“我爷让我回去喂猪啊。”荷花说。
“等下回来不?”
“我不晓得,要问我爷。”荷花说完就转身走了。她怕去迟了父亲打她。
荷花从小没了母亲,在酒鬼父亲身边长大,没少挨打受骂,自然怕父亲。她才十七岁,既不懂事,也对自己作不了主。当初稀里糊涂订给龙奎做堂客也不过是父亲为了混口酒喝。
收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荷花却没有回来。龙奎回到家,把锄头和篾箕放在杂屋(用来关猪牛的茅草房)的屋檐下,转身就准备去接荷花。母亲跟出来,用一块脏黑的洗脸手巾把他全身上下甩打了一遍。龙奎穿的是一件家织布染成蓝色的旧棉袄,两个袖管的肘弯处都打着巴掌大的补丁。棉袄的下摆也破了,还没来得及补,露出里面的旧棉花来,这棉花已经脏成了黑黄色。黑色裤子也是家织布染黑的,屁股和膝盖处也打着巴掌大的补丁。奇怪的是蓝色棉袄上打的是黑色补丁,而黑色裤子上打的却是蓝色补丁。这可能是因为棉袄和裤子并不是同时烂的,而它们分别烂了的时候,当时家里却只能找到某个颜色的破布。母亲又弯腰给他放下卷起的裤管,裤管里也全是泥巴。母亲一边拍打着裤管边缘一边对儿子说:
“家里没有酒,要不你提几个鸡蛋去?”
母亲说完就站起来转身进屋,准备去看一下糠箩里攒了几个鸡蛋。
“不过年不过节的,提什么鸡蛋?不要把那老家伙惯坏了,日子还长呢。”驼背的父亲边说边从屋里走出来,“十婆子,你也不想一下,把鸡蛋拿去孝敬了他,下个月的盐和肥皂怎么办?”
龙奎的父亲姓贺,排行第十,外号就叫贺十。这是当地老一辈人的流行称谓。隔壁的彭老头排行也是第十,就叫彭十。
母亲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进屋去了。
龙奎空着手往荷花家里走去。头微微地往右边歪着,脚上还是趿拉着那双破解放鞋,“啪嗒啪嗒”响。
走上山坡,经过一个水塘,一条小路从两座山头之间穿过,通往相邻的公社。荷花家就在那个公社,要走四五里山路。一路上零零散散的有些人家,很多人家都养了狗,狗们一到晚上都提高了警惕。山谷里偏僻空旷,但一路上远远近近总有狗吠声相伴同行。
到得荷花家里,外间一盏煤油灯搁在饭桌上,荷花正就着煤油灯斩猪草,“砰砰砰,砰砰砰。”
龙奎在门口站住,叫了一声“荷花”,声音很低,跟做贼似的。荷花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来了。”然后又低头继续斩猪草。
父亲闻声从里屋出来。他是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干瘦老头,剩下的那只眼睛也是浑浊的,射出一道阴森森的寒光。现在是晚上,龙奎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不用看他也能够感觉到,那道寒光此时正“嗖嗖嗖”地射到自己身上来。
走到大门口的同时,老头子很响地咳嗽一声,一口浓痰从龙奎的右耳朵边擦过,“啪”地一声落在了屋外的空地上。紧接着是他干哑的嗓音:“你来做么业?”
“我来接荷花。”龙奎小心翼翼地说。
老头子看了一眼龙奎空垂着的双手,说道:“我屋里妹子不嫁你了。”
虽然今天队上人都是这样猜测,但现在亲耳听到老头子这话,龙奎的心还是往下一沉。他怯怯地说:“爷,我没对荷花不好。”
“少啰唆了。回去吧。”老头子拿出烟斗来装了一把烟丝,用手压紧,回里屋在炉坑里夹了一个火边点边吸。烟斗里是装了些水的,吸的时候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像一个喉咙里有痰的人打鼾似的。吸了几口,老头子又“咔咔咔”地咳嗽起来。
龙奎不敢再说话。这老头有撒酒疯的毛病,发疯的时候还打人,摸到什么就用什么打。即使是不发酒疯的时候他的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不管他现在有没有喝酒,龙奎都不敢惹他,也不敢再跟荷花说话。
荷花“砰砰砰”地斩着猪草,好像这一切与她无关。她从十三岁来了月经后就被父亲逼着跟各式各样的男人睡觉来给他换酒喝。对于她而言,男人,只有长短大小的区别,至于嫁谁不嫁谁,十七岁的她既不关心,也关心不了。
从荷花家出来后走在路上,龙奎的头歪得更厉害了,有气无力的,几乎是垂到了一边。脚上那双破解放鞋“啪嗒啪嗒”地在山路上甩打,山谷里响起单调沉闷的回声。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龙奎没有打手电筒也没有甩火把,却也能准确无误地跟着小路拐弯爬坡,过沟过坎。这些山区的男人们跟大森林里的野兽一样,长期的黑暗使他们练就了一双在黑夜里也能看得清东西的眼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三章,爱情史
龙奎就这样没有了堂客,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从血缘关系上讲,龙奎是父母的长子,因为哥哥龙章是抱来的“引窝蛋”。
四十年代初,母亲坐着最低等的花轿嫁到贺家,成了“贺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