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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在台湾当教授,真的可以“getawaywithmurder”,可以做出极端荒唐过分
的事而不致遭到学生的反抗,因为学生被灌输了二十年“尊师重道”的观念;
他不敢。
※※※
有一天,一个泪眼汪汪的女学生半路上拦住了我的车子:“有个同学扭
伤了脚踝,你能不能送我们下山搭车回台北?我拦了三辆路人的车,他们都
不肯帮忙!”好吧!于是泪眼汪汪的女学生扶来了另一个泪眼汪汪的人,一
跛一跛的,进了我的车。
下山只有几分钟的车程,可是车后两个人拼命掉眼泪、吸鼻涕。受伤
的哭,因为脚痛,想妈妈;没受伤的也哭,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情况。
事实上,这个惊天动地的“情况”只需要两通电话:第一通打给校医,
第二通打给计程车行,如此而已。
我很惊异地看着这两个女生哭成一团。她们今年廿岁,正在接受高等
的大学教育。
她们独立处事的能力,还不到五岁。
※※※
开始的时候,课堂上问学生问题得不到回音,我以为是学生听力不够,
于是我把英语慢下来,一个字一个字说,再问,还是一堵死墙;于是改用国
语,再问。我发觉,语言的问题其次,思想的贫乏才是症结所在。
学生根用功。指定的小说或剧本上课前多半很尽责地读完。他能把故
事的情节大纲说得一清二楚,可是,当我开始问“为什么”的时候,他就瞠
目以对——不知道,没想过。
他可以读十篇爱伦坡的谋杀小说,每一篇都读情,但不能够综观十篇
整理出一个连贯的脉络来。他可以了解苏格拉底为什么拒绝逃狱,也明白梭
罗为什么拒绝出狱,但这两个事件之间有怎样的关系;他不知道。他可以说
出诗人艾略特对艺术独创与模仿的理论,但是要他对王三庆的仿画事件发表
意见——他不知道,他没有意见,他没学过,老师没教过,课本里没有。
我爱惜我的学生;像努力迎取阳光的黄色向日葵,他们聪慧、纯洁、
奋发,对老师尤其一片真情。但是,他们也是典型的中国学生:缺乏独立自
主的个性,盲目地服从权威,更严重的,他们没有——完全没有——独立思
考的能力。
错在学生吗?
※※※
当然不是。学生是一坯混沌的黏土,在教育者的手中搓揉成型。从小
学到大专联考这个漫长过程中的种种问题,暂且不谈,让我们看看这些“不
敢”、“泪眼汪汪”、“没有意见”的大学生正在接受什么样的高等教育。
廿岁的人表现出五岁的心智,往往是因为办教育的人对学生采取一种
“抱着走”的育婴方式。常常会听到一些大学校长说,“我把学生当自己的
儿女看待”,一派慈祥。
他也真做得像个严父慈母:规定学生不许穿拖鞋在校内行走,上课不
许迟到,周会时要正襟危坐,睡眠要足八小时,熄灯前要洗澡如厕,清晨六
点必须起床作操,讲话时不许口含食物,夏天不可穿短裤上课,看电影有害
学业,看电视有伤眼睛,吃饭之前要洗手,等等等。
我一直以为大学校长是高瞻远瞩,指导学术与教育大方向的决策人,
而不是管馒头稀饭的保姆,但这也暂且不提。这一类型的教育者的用心,毋
庸置疑,当然是善意的,问题是,我们论“事”的时候,用心如何根本不重
要,重要的是实际的后果,而教育的后果何其严重!这种喂哺式、育婴式的
大学教育刚好吻合心理学家Levy 早在一九四三年给所谓“过度保护”
(Overprotection)所作的诠释:第一,给予过多的接触——“有任何问题,
随时来找我”;第二,禁止他独立自主——“你不许? 。”;第三,将他“婴
儿化”——“乖,早睡早起”;第四,把自己的价值取向加诸其身——“你
听我的? 。”。
在这种过度呵护的幼稚教育下成长的大学生,遇事时,除了“泪眼汪
汪”之外又能做什么呢?教育者或许会说:这些学生如果进大学以前,就已
经学好自治自律的话,我就不必要如此提之携之,喂之哺之;就是因为基础
教育没教好,所以我办大学的人不得不教。
虽然是亡羊补牢,总比不教好。
听起来有理。其实是个因噎废食的逻辑。这个学生之所以在小、中学
十二年间没有学会自治自律,就是因为他们一直接受喂哺式的辅导,那么大
学来继续进行“育婴”,这岂不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把学生口里的
奶嘴拿掉,我们总要有个起点;大学不做,更待何时?再说,我们对大学教
育的期许是什么?教出一个言听计从、中规中矩、不穿拖鞋短裤的学生,和
教出一个自己会看情况、作决定、下判断的学生——究竟哪一个比较重要?
为了塑造出“听话”、“规矩”的青年,而牺牲了他自主自决、自治自律的能
力——这是我们大学教育的目的吗?
※※※
在生活上,教育者采取怀里“抱着走”的方式;在课业上,许多教书
的人就有用鞭子“赶着走”的态度。
就上课点名这件小事来说。以学生出席与否作为评分标准的老师很多,
他们的论点是:学生都有惰性,今天我逼你读书,日后你会感谢我。
这个说法也很动人,却毫不合理。首先,我们不应该忘记,开一门课
程最根本、最重要的目的在传授知识,而不在铃响与铃响之间清数“少了几
头牛”。照逻辑来说,如果一个学生不听课就已经具有那门课所要传授的知
识,并且能够以考试或其他方式证明他的程度,那么他就没有必要为了一个
人头点名的成规而来报到。归根究底,这个“成规”当初之所以存在,只是
为了帮助学生获取这一门知识——让我们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去听同一个人
有系统的讲——但是,一个学生,不论原因为何,已经拥有那个知识,那么
要他来作充数的形式就是舍本逐末,也是为师者见林不见树的错误。
反过来说,一个学生没有那门知识却一再缺课,教授当然要淘汰他,
但淘汰的理由应该是:你没有得到知识;而不是:你点名未到。上课出席率
与知识吸取量并没有因果或正比的关系。
为师者“严”,我绝对赞同;愈严愈好。但是那份“严”与“逼”必须
在实质的知识上,不在僵化的形式上。换句话说,教授可以用比较深奥的教
材,出比较灵活的考题,指定比较繁重的作业,来逼使学生努力。但他如果
尊重学生是一个有自主判断能力的成人。他就没有理由拿着鞭子把学生抓到
教室里来;充其量,作老师的只能严肃地说:上不上课在你,努力不努力也
在你;你要学会如何为自己的行为担负后果。
从小学到高中,我们的学生已经在“鞭策”之下被动了十二年,如果
最后的大学四年他们也在鞭下长大——他们会长大吗?毕了业之后又由谁来
执鞭呢?
※※※
这种“赶着走”的鞭策教育贻害极深。学生之所以不能“举一隅而以
三隅反”,固然是因为在“抱着走”、“赶着走”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学过如何
去思考,有一个实质上的困难使他即使想开始也不可能。
信仰鞭策教育的人不相信学生有自动好学的可能。于是设置了七七八
八的课目,塞满学生的时间。大一的学生,譬如说,一星期就有三十多个小
时的课。大四的课少了,有些系就强迫学生修额外的学分,作为防范怠惰的
措施。
可是我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
文学是思想;每一小时的课,学生除了必须作两小时的课前预读之外,
还得加上三小时课后的咀嚼与消化,否则,我付出的那一小时等于零。文学,
也不是象牙塔里的白日梦;学生必须将那一小时中所听到的观念带到教室外
面、校园外面,与广大的宇宙和纷扰的现实世界衔接起来。否则,这个新的
观念也等于零。
这些,都需要时间与空间,可是学生办不到。他们的课程安排得满满
的,像媒婆赶喜酒一样,一场接一场。他们的脑子像一幅泼了大红大紫、没
有一寸留白的画。
如果怕学生怠情,我们应该增加学分时数强迫学生把“身体”放在教
室里呢,还是应该加深加重课程的内涵使学生不得不把整个“心”都投入?
这是不是又牵涉到一个本末的问题?我们如果不给学生时间与空间去思考,
我们又怎么能教他们如何思考呢?在国外教书的那许多年,我踏出教室时常
有生机盎然的感觉,因为在与学生激烈的反应与挑战中,我也得到新的成长。
在这里,走出教室我常有被掏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