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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纸上的竹影微微摇动起来,可能是有些小风。
何涣独坐在窗边,并没有点灯。他虽然钦慕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襟怀,但并非那种凡事都能处之泰然的人,看到竹影摇动,他的心也随之摇荡。
再想到明天就是殿试,十几年苦读,等的便是这一日。他的心更是怦怦跳起来,连手脚都不由自主有些紧促。
他忽然极渴念阿慈,若她在这里,该多好……
黑暗中,想着阿慈,越想越痴,一时间怅痛莫名,惶惶无措。满心郁郁之情无可宣泄,便点亮了蜡烛,铺开纸,提起笔,填了一首《诉衷情》。
思卿如醉醉思卿,竹影乱离情。墨锋不懂别恨,剪碎一窗明。
约未定,信难凭,忆空萦。此心何似,梦里只蝶,海上孤星。
写罢,他反复吟咏,越咏越痴,不由得落下几点泪来,这才痛快了些。心想,或许阿慈真如蓝婆所言,本是狐仙,化作人形,偶然来这世间一游。自己与她能有数月之缘,已属万幸,又何必贪念太多?
房门轻轻叩响,何涣忙拭干眼睛,抓了本书,装作在读。
齐全夫妻走了进来,各捧着一个包袱,放到床边柜子上。
顾婶轻声道:“小相公,这是明早的衣帽鞋袜和笔墨砚台,时候不早了,早点安歇吧,明天得赶早进宫殿试呢。”
“就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对了,傍晚有人来找过小相公。”
“什么人?”
“他说他叫赵不弃。”
“哦?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有件要事,不过必须和小相公面谈,说是关于姓丁的。”
“我知道了。”
何涣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背上却惊出了一身冷汗。齐全夫妇两个一起出去带上了门后,他才忧心起来,他与赵不弃曾在朋友聚会上见过,但只是点头之交,他为何会说这话?难道被他知道了?
何涣早早赶到皇城东边的东华门,门前已经一片拥挤喧闹,看来还是来晚了。
这条御街是禁中买卖之地,凡饮食、花果、金玉、珍玩等宫中所需,都在这里交易,聚集天下之珍奇,平日就十分繁盛。今天又是殿试日,举子就有近千人,人们争相前来围看,黑压压拥满了人,何涣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若仍依照“三舍法”,何涣其实还要熬几年才能殿试。
最先,大宋沿袭唐五代科举制,举子们经过州郡解试、礼部省试、天子殿试这三级科举考试,考中者分等授官。五十年前,王安石变法,以“三舍法”变更旧的科举法。王安石以为,三场考试绝不足以检验考生德行才干,而所考的经书记诵、诗词歌赋,更难经世致用。因而,他创设太学“三舍法”,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级,太学生每月、季、年均有行艺检试,每年又有一次朝廷公试,总计校试和公试,逐级上升,上舍上等生可免试,直接授官。考试内容也罢去记诵和诗赋,考校义理辨析和时务策论。
十八年前,蔡京升任宰相,将“三舍法”推广至州县,科举制被全面废止。
何涣自幼便是依照“三舍法”,从童子学开始,按级上升。他天分未见得多高,但用心专,用功勤,又有家学渊源,一路升得顺利,一直升到开封府学上舍。按理说,他还得考进入太学,经过几年苦学,才能升到太学上舍。
可是去年年底,蔡京被免相,王黼继任宰相。上任以来,王黼几乎事事都与蔡京相反。于取士上,撤除“三舍法”,恢复了科举法。
这样,何涣便能提前应试。他因是府学上舍上等生,免除了开封府解试。上个月,他赴礼部参加省试,不但顺利过关,更名列第二。
东华门前用朱红木杈围出一片空地,数十个御林卫士执械守护,只留一个入口,有监门官检阅考状。举子们一色白布幞头,白布遥溃诓夹:位僚旁谄渌僮雍竺妫哟腥〕隹甲矗甲瓷霞锹加屑帷⑿帐稀⑶鬃濉⒈H思爸莞馐浴⒗癫渴∈月睦<嗝殴僮邢覆榭春螅欧藕位两搿
何涣虽然自小就听祖父讲皇城旧事,但这是第一次亲身进入,见两扇金钉朱漆的门敞开,墙壁砖甃上镌镂龙凤祥云纹样,沿路都有执械守卫,他不禁有些气促,看前后几个举子,比他更紧张,面色都有些发白。
进了东华门,迎面一座宏丽宫殿,朱栏彩槛,画栋飞檐,琉璃瓦在朝阳下耀着金光,何涣知道这是紫宸殿,是正朔朝会之所,殿试并不在这里,而是北面的集英殿。果然,侍卫在前面列成一排拦着,有个侍卫官抬手示意,指挥举子往右走,果然如祖父所言,监考极严,举子们被视作盗贼一般。侍卫官和侍卫们全都面色难看,态度凶恶,有个举子过于紧张,没听清指示,直直向前走去,一个侍卫立即将手中长戟逼向他,侍卫官大声呵斥:“瞎了眼了?往右!”那举子一慌,险些摔倒。
右边沿墙有条长廊,廊头是间宿值的大屋,举子要先进那屋里检身。何涣跟着队列走了进去,里面十数个侍卫,分成几列,逐个搜检包袱衣物,文房四宝外,任何东西不得带入。不但物件要细搜,侍卫更命令举子脱光衣服,检查身体皮肤是否纹写有文字。已有几个举子脱得精光,转着身子让侍卫看检。何涣前面有个举子才脱得赤条条,两手捂着下身,两条腿紧夹着,“张开腿!”检查的侍卫呵斥着,用刀鞘在他腿上重重一拍,那举子不得不张开腿,何涣见他大腿内侧密密写了一片小字。“撵出去!”搜检侍卫将那举子的衣服扔到他身上,立刻有两个侍卫过来,挟起那举子就往外走,那举子顿时哭叫起来,宫城禁地,又不敢放声,强压着,越发让人心颤。听得何涣心里一阵阵难受,何苦呢,一次私挟文字舞弊,六年两届不得再考。再想到自己隐瞒了重罪,依律绝不许应考,他越发心虚胆寒,再顾不得害羞,走上前,将包袱交给侍卫,自己随即脱光了衣服,任他检验。检完后才从另一侧门出去。
沿着长廊向北,何涣随着其他举子快步前行,一路都有侍卫,何涣只敢偷眼向左手边张望,心里默默数着,文徳殿、垂拱殿、皇仪殿,四下宁静,只听见足音沓沓。前面举子开始左转,离了长廊,向左边一个院门走去,集英殿到了。
进了院门,一个极开敞的庭院,铺着青石地砖,面南一座宏伟大殿,伫立于清晨朝阳之中,朱红青碧,彩绘焕然。一阵翅响,何涣抬头一看,几只仙鹤从殿顶檐间飞起,翔舞于朝辉之中。何涣从未目睹过这等神异肃穆场景,不由得深呼了一口气。
“看榜寻自己座号!”一个侍卫官喊道。
何涣转头一看,旁边墙上贴着一大张榜单,他走过去找到自己的名字,是西廊二十三号。庭院两边两条长廊,廊上用青缦隔成一个个小间,每个小间摆着一副桌椅,桌上都立着个木牌,上写着座号及姓名。已有不少举子入座。何涣沿着南墙步道,穿过庭院,走到西廊,挨个数着,找到二十三号木牌,上写着自己名字,便走了进去,坐下来,取出笔墨纸砚。
他仔细铺展开试纸,这张纸顶头写着姓名、年甲、三代亲人、乡贯,是由本人填写好,投给贡院,加盖印信之后,再发还给举子。今天答完交卷后,卷子要糊名封弥,用纸粘住姓名籍贯,编以号码。为防笔迹泄露,试卷还要由专人誊写,副本才交给考官阅卷评等,层层严管,以防舞弊。
看着试纸上祖父、父亲及自己的名字,又抬头环视四周,何涣心中涌起一阵感慨:我并没有倚仗祖父之荫,全凭自己之力,几经波折,今日总算坐到了这里。
等了一阵,举子们全都入座。大殿之前,列着三副桌椅,礼部三位主副考官也已经落座。何涣向殿内望去,隐约见殿里龙椅上似乎有个身影,天子今年也亲临殿试了?往年殿试完后,到唱名发榜日,天子才会临轩策问。也许今天重兴科举法,天子兴致高?正在猜想,大殿前传来一阵鼓声,随即只见一个文吏立于台阶之上,大声宣布:“大宋宣和三年殿试开始!”声音清亮,在殿宇庭院间回响,何涣的心咚咚跳起来。接着,那文吏又朗声宣读禁条:“考生不得冒名代笔,不得挟带书册;按榜就座,不得妄自移易;静默答卷,不得遥口传义……本场考题,御笔亲制——”最后,他才宣读考题——朕稽法前王,遹求先志,顾德弗类。永惟神器之大,不可为,不可执,故以道莅之,夙兴夜寐,惟道之从,祖无为之益,以驰聘乎天下万世无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