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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了?面鱼儿说:叫么,咋能不叫?麻子黑说:哦,日了他妈,娃就叫你大哩!
可牛铃知道,狗尿苔也知道,开石从来没叫过面鱼儿是大的。牛铃和开石打过架,开石比牛铃大,牛铃根本打不过,就骂:鱼,鱼,面做鱼!开石并不生气,还说:你骂鱼,就骂鱼!
开石的个子也不怎么高,但头大腰粗,白天三顿饭都在屋里吃,晚上就不在家睡,抱了被子跟欢喜在牛圈棚里打铺,见了面鱼儿不说话。满盆教训过开石:你狗日的不敢没良心,不是你面鱼儿大拉扯,你们兄妹四个早死了两对!开石一听这话头就拧到一边。
面鱼儿老婆拿着升子到了三婶院里,院里的猫卧在那里仰天长嚎,一只帽疙瘩鸡蹑着脚走过去瞧,猫没理它,自管嚎着,嚎着像哭。面鱼儿老婆说:三婶子,三婶子,你得借我一升面哩!三婶在上房台阶上纺线,纺着纺着腿脖子痒,就不纺了,解开裤管上的带子,翻开袜子捉虱,刚捉住一只,听到叫声,手一抖,虱掉下去,虱和土一个颜色,说:这鬼哟,也不敲敲门,进来么,进来么!她从蒲团上起来,拉着面鱼儿老婆手,说:瞧你这手,尽是血裂子,也不戴个手套!不逢年过节的借啥面呀,面鱼儿冒风了滚生姜拌汤呀?面鱼儿老婆说:开石的丈母来啦。三婶说:哦,几时的日子?面鱼儿老婆说:恐怕是初十一、十二吧。三婶说:胎部都好?面鱼儿老婆说:有些不正,她妈才过来看的。三婶说:真是怪了,先前古炉村生娃都是顺生的,这五六年了咋都是横着出来?你要叫马勺他妈给扳一扳。面鱼儿老婆说:扳过。只是反应大,一吃东西就吐,吐得胆汁都出来啦。三婶说:扳过就好,反应大那没事。酒做上了?面鱼儿老婆说:做上了,到时候你一定要过来喝酒。三婶说:哪少得了我?这回支书咋啦,还舍得给包谷让做酒?前年我孙子出来,八月十六日生的,就吃不上全年的口粮,就是多了一天,吃不上。我那儿媳妇不会生,你这儿媳妇会生,倒还多了几十斤包谷!听说救济粮又下来了,不知又要咋评呀,肯定少不了你家的吧。面鱼儿老婆说:评上当然好,评不上我也够了。三婶从上屋搬了个笸篮,笸篮里是面粉,说:院子里亮堂,你能看清这面粉色气,磨麦时没掺一颗白包谷。就拿面粉往升子里装,装平了,再用手抓着面粉一点一点往升子上撒,直撒得升子上出现一个塔尖儿,说:好了!面鱼儿老婆说:我磨了麦子就给你还。双手捧着升子,脚步儿往外走。三婶却返身进屋又跑出来,她抓了一把蓖麻籽,塞在石鱼儿老婆的襟兜里,说:你家肯定没油了,剥几颗蓖麻籽炝炝,不要让亲家笑话咱饭里没油花花。面鱼儿老婆突然眼睛红起来,说:三婶子……你老照看我。三婶说:哭啥哩,有啥哭的,脚底下注意些!
戴花提了一篮子花椒叶挨家挨户地散,她家的院里种了各种果木花草,靠院墙根是一行椒树,入冬时将椒叶全摘了在红薯窖里存着,时不时拿出让让大家在包谷面窝头里垫了煮在米汤锅里吃。刚到三婶门口,面鱼儿老婆端了升子出来,就给了三婶一把,又给面鱼儿老婆怀里塞了一把。三婶喜欢地说:长宽上辈子修什么福了,戴花人长得好心也这好的!面鱼儿老婆说:咱朱家那么多人,倒不如外姓的好。戴花说:好啥呀,给人家连个娃都生不出来!三婶当下没了话。面鱼儿老婆说:女人还能不生娃的,你是开怀迟。三婶说:就是,就是。洛镇上老人笑话古炉村山也青水也秀,可就是柿子是涩涩,核桃是根根,女子是黑黑,婆娘是墩墩,他们哪里知道仍有稀人哩!撩了戴花的袄襟,露出白花花一截肚皮。一抬头,看见了牛铃和狗尿苔,忙放下袄襟,骂道:碎髁看啥哩,这是你们看的?!
牛铃赶忙说:我们没看,吃柿子哩!
三婶说:吃?又吃啦?!把柿子吃完了,拿啥去拌稻皮子呀?
牛铃说:不拌啦!
三婶说:放屁!不拌稻皮子你有炒面?没炒面二三月里青黄不接的你吃瓦片屙砖头呀?
牛铃和狗尿苔就不吃了,牛铃从屋檐前的椽上往下溜,溜得急,仰八叉地摔下去,哎哟哎哟叫。狗尿苔不敢溜,还趴在瓦槽里。三婶在屋后喊:没事吧?牛铃在前院应:没……没事!三婶说:没了大人,娃就会糟踏日子!却又见面鱼儿担了一担土路过巷口,就说:家里来客了,你还担土?面鱼儿说:我在地里壅红薯窝子,听说家里来客了就往回走,顺便捎一担土,猪圈里已经成稀泥坑了。三婶说:那开石、锁子呢,他们不能担土垫圈?面鱼儿说:他们有他们的事么。三婶说:唉,要把你劳成啥了,一把干筋了么!面鱼儿说:吃得不少呀,就是瘦,把猪吆进肚里也胖不了么。脚步并没歇,担着担子先回去了。
三婶就对面鱼儿老婆说:你要多经管他哩。面鱼儿老婆说:咋经管呀,他就是闲不住么。戴花说:晚上也闲不住?他上年纪了,你别如狼似虎的。面鱼儿老婆说:那事他要是不要,我一辈子想都不想。戴花说:你哄谁呀!干一天活了,夜又长又肚子饥,就图干(口外)(注: ①(口外)事,方言,相当于那个事。)事才睡得着的。面鱼儿老婆说:开石他大在的时候爱耍,摸摸揣揣地逗你哩,面鱼儿是个饿死鬼托生的,要个没完没了,可他一上来就完了,我只是尽女人的份哩。三婶说:他半辈子没沾过腥,可你不敢随他的意。面鱼儿老婆说:我能管住他?戴花说:管不住了,那你就要给他补哩,每晚给他烧一根葱,一根葱硬一冬!三婶说:你这不是越发害他呀!三个人说了一阵,三婶一低头,猫在院门口站着,一边微笑一边抹脸,三婶就不说了,赶紧叫喊牛铃。
牛铃从前院里跑出来,他的额头上跌出个青色,渗着血,粘上鸡毛。牛铃说:说啥的,恁热闹的!三婶说:说啥的,说你不会过日子!房上的柿子不敢再糟踏了,明日如果天气好,三婶帮你拌稻皮子。牛铃说:就这事?三婶让面鱼儿老婆和戴花都走了,说:你腿儿软,你到三巷道问马勺他娘,她让我给她染布哩,咋还不见人来呢?牛铃说:我以为啥事的,紧天火炮地喊?!歪了头又回到前院,从房上把狗尿苔接下来。
狗尿苔从屋檐角往山墙头上溜的时候,又闻见了那种气味,就低了头往院子里看,看见了一条蛇从山墙根的石头缝里爬出来,又紧接着爬进另一个石头缝里。冬天里蛇都眠了,这条蛇还能让人看见,真是奇怪。狗尿苔并没有看见蛇头蛇尾,两个石头缝中间的蛇身是那种花红颜色,他就不再告诉他又闻到了那种气味,心里想:蛇在阴冷处修得了那么好的衣裳?
7
这个晚上,婆的耳朵开始往外流脓。年初婆的耳朵就流过脓,吹了些蛇蜕粉和冰散好了的,没想又犯了。脓从耳孔里流出来,拿棉花粘了,又塞了一疙瘩堵住,疼痛使婆并没有喊出声,她只是一口气一口气吸着,继续在灯下剪着树叶。狗尿苔当然想到了下午看见的红花蛇,他说:婆,要不要再寻些蛇蜕和冰散?婆说:不用。其实夜里到哪儿去寻呢?他就看着婆剪,婆剪的是一群动物。
在古炉村,牛铃老是稀罕着狗尿苔能听得懂动物和草木的言语,但牛铃哪里知道婆是最能懂得动物和草木的,婆只是从来不说,也不让他说。村里人以为婆是手巧,看着什么了就能逮住样子,他们压根没注意到,平日婆在村里,那些馋嘴的猫,卷着尾巴的或拖着尾巴的狗,生产队那些牛,开合家那只爱干净的奶羊,甚至河里的红花鱼,昂嗤鱼,湿地上的蜗牛和蚯蚓,蝴蝶、蜻蜓以及瓢虫,就上下飞翻着前后簇拥着她。这些动物草木之所以亲近着婆,全是要让婆逮它们的样子,再把它们剪下来的。狗尿苔见婆这个晚上剪了这么多的动物,是让这些动物撵走他夜里的噩梦吗,还是她不停地剪着就减缓了耳朵的疼痛?狗尿苔也就陪着婆,说:剪个猪。婆拿过一张树叶,剪刀一晃,一个猪头就先在树叶的左边出现了,那是送给了铁栓家的那头猪嘛。狗尿苔一看到是送给铁栓家的那头猪,心里就难受了,说:我要鸟,要窑神庙树上的那种鸟!婆就剪了个勾嘴长尾巴鸟。一片一片剪成的树叶铺在了炕上,像是她把红薯切成片儿晒在了麦苗地里。而隐隐地有了一种声音在什么地方响起,狗尿苔支棱着耳朵,说:婆,谁哭哩?
婆说:狼叫哩。
狗尿苔吓了一跳,说:是不是谁家的狗又装狼了?
婆说:是狼,狼进村了。
狗尿苔看见过后洼地经过的狼群,它们穿着朴素的皮毛,行走时低着头,似乎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