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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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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器扔掉,以免招惹麻烦,他却舍不得。鬼子从他上衣口袋里搜出了那个小电容器,陈先生说自己收集电器组件是个人爱好,没有其它意图。日本人不信,把他拉到家里搜查,起获了其它不少电器组件,包括他跟我三哥装了拆、拆了装的那架日本收音机。除了这些器件,陈先生家里没有任何违禁物品,日本鬼子却没有放过他。他们把陈先生关进监狱,施以酷刑,追查他是否与地下抗日活动有关?收集拼凑电器组件,是否试图组装联络工具,与岛外反日情报机构联系?他属于什么秘密间谋组织?谁是他的上司?发展了哪些成员?有过什么活动和计划?

    陈先生什么都说不出来。日本人从邻居那里得知三哥跟陈先生走得近,经常在一起鼓捣东西,于是把三哥抓来问。三哥证实陈老师说的都是真话,日本人不信。

    他们没打三哥,却把他拉到陈老师受刑现场吓唬他,要三哥老实招供。

    那时陈老师已经人事不省,血肉模糊。

    三哥说:“他是好人,什么都没做。”

    日本人威胁连三哥一起打。三哥说:“打也一样。”

    当晚陈老师死于刑讯。

    三哥备受刺激。陈先生是他恩师,对他有过很大影响,一朝死于非命,因为如此莫须有罪名,让三哥异常悲痛。

    他说:“陈先生没发展反日分子。日本人自己发展了。”

    我从他轻描淡写的话音里听出一股咬牙切齿之恨。

    那时候厦门岛上很乱,日本占领军横行霸道,汉奸特务无孔不人,大批居民内迁逃离,不得已留在侵略军铁蹄下生活的百姓战战兢兢。学校不能正常上课,三哥经常把自己关在家里,躲在我们家木屋的小阁楼上不下来,有时一躲一天,母亲、大姐喊他吃饭,他才从木梯上爬下来,吃完饭很快又爬回阁楼。

    母亲非常诧异,不知道三哥惹什么祸了,在上边躲哪个冤家。厦门岛上乱哄哄,日本兵的刺刀亮得吓人,路头路尾到处死人,躲在家里不出门也好,但是阁楼上又窄又暗,乱七八糟堆着杂物,这么大一个男孩,老待在上边不憋气吗?家里可以待的地方多的是,不行的话就到天井去坐着,起码空气好。

    三哥说:“上边好啊。阁楼虽矮天地大。”

    他称自己在阁楼上修行。以前大和尚修行要钻山洞,咱们家木头房子没有山洞,有阁楼。家中其它角落比不上,阁楼最适合修行。

    母亲将信将疑。

    我对三哥的所谓“修行”充满好奇,因为十分古怪。我们家阁楼在二楼屋顶下边,那其实就是个小隔层,最高处不过一米多点,加上堆满杂物,到处尘土,空间非常狭小,三哥那样的高个子,上去只能坐着,行动必须窝腰,那有多舒服呢?阁楼不安固定楼梯,上下都要通过活动梯子,我们家有一架长竹梯,供阁楼使用。竹梯比较长,占地方,家中位置小,摆不下,平时不用,我们会从二楼走廊把竹梯伸出窗子,把它横挂在木屋窗外,那窗子下安有几根铁钩子,供我们悬挂木梯。母亲有一回闲扯,说那几个铁钩子是死鬼在的时候钉的,仅从这几个铁钩子看,我们的父亲实相当聪明灵巧,知道如何拓展有限的生存空间。由于阁楼只堆放家中杂物,平时不太有用,长梯一向闲置,到了三哥“修行”才被频繁使用。我注意到三哥每一次从阁楼下来,都会把梯子搬走,挂回窗子外边。我们家梯长窗小,搬动梯子挺费劲,三哥却一丝不苟,一定要搬开挂好,然后才去吃饭干活。待完事回来,再开窗取梯,架好了上阁楼继续“修行”。他本来不必动那梯子,让它在阁楼楼板靠一靠又不碍事,他自己不是还要再上去吗?如此频繁搬动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想在他离开的这点时间里,让别的人顺着梯子悄悄爬到那上边去。

    我断定阁楼上有秘密。

    有一天三哥又上阁楼“修行”,我看着那架长梯,心里不禁发痒。仔细倾听,阁楼上静悄悄的什么声响都没有,心里越发痒得难受。后来实在忍不住,情不自禁就爬上那架长梯。我的个子小,分量轻,加上非常小心,梯子在我脚下轻轻晃动,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响动很小,没有惊动三哥,直到我把脑袋探上楼板,他还浑然不觉。

    其实他没干什么,就是坐在一堆杂物里看书。他的身边堆着破板凳、装满破旧物品的肥皂箱、旧鞋子,还有一架坏摇篮。阁楼斜前方有一面天窗,天窗的光照到阁楼前部,三哥在楼板铺一张油纸,捧着一本书坐在上边,就着天窗的光线,看得出神。

    我很失望,喊了他一句:“喂。”

    他抬头看我一眼:“臭澳妹。”

    “臭三哥。”

    “下去吧,小心点。”他说。

    我很听话,当即爬下竹梯。

    事后我问他,阁楼上“修行”好玩吗?哪里不能看书,躲在肥皂箱坏摇篮边,书上的字就会跳舞了吗?他笑,说我还小,不懂,长大了才知道。

    我不服气:“现在我都知道。”

    “你知道钱以未吗?”他问我。

    我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这其实是我们父亲的名字。

    “阿姆骂他死鬼。”我说。

    他告诉我其实钱以未不是死鬼,是乱党,共产党。共产党共产共妻是瞎说,他们信仰一种主义,要创造一个理想社会。

    三哥还知道父亲本来叫“乙未”,写来写去慢慢变成了“以未”。两个叫法读音一样,字不同而已,父亲自己常用“乙未”,别人则大多把他写成“以未”,可能因为“以”这个字用的地方比较多,大家习惯,就以为是这个了。

    三哥很少跟我提及父亲,他忌讳父亲,似乎比母亲更甚,这与他的生母有关。三哥的生母是台湾新竹人,三哥从懂事起就与生母生活于乡下,生母在他们家附近一所教会医院当护理,一向深居简出,很少与人来往。生母告诉三哥,父亲在他出世前死于恶性传染病,三哥一直深信不疑。三哥八岁那年上了小学,有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家中一地狼藉,橱倒箱翻,东西丢得到处都是,生母却不见了。三哥大惊,跑到外边查找喊叫,这才看到她倒在后院一棵树边,浑身是血,已经死了。警察赶来现场查验,判定是遭劫被杀,案子却始终未破。生母死后三哥成了孤儿,生活无着,被迫退学,在乡间流浪乞讨。有一个陌生人找到他,把他带到台北,送上开往厦门的渔船,那时三哥才从陌生人嘴里知道自己的父亲叫钱以未,人还活着,关在日本人的监狱里,父亲于狱中交代把他送回厦门。

    因为这些往事,每当母亲骂起死鬼,三哥也在心里跟着骂,对父亲满怀怨恨。天底下有这样当父亲的吗?丢下两边妻儿不管,自己满世界乱跑,这里被抓那里坐牢,连累家人备受屈辱煎熬,这算什么父亲?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现在看这个钱以未也不容易。饱受磨难,矢志不改,他靠什么呢?”三哥说。

    我连父亲长什么样都记不得,我哪里知道他靠什么。

    “他是使徒。”三哥说,“碰上了算咱们应该。”

    三哥直呼父亲的名字,像是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他的话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略带讥谑。我问三哥什么是“使徒”?他让我去教堂看看。世界上有一种人特别虔诚,他们有信仰,为了信仰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去。

    初中毕业后不久,三哥离开厦门,公然出走。我们钱家几个孩子离家的方式各自有别,三哥的方式最为独特。

    那天下午他没出门,也不到阁楼上“修行”,只在房间里忙他的。傍晚时分母亲进厨房刷锅,准备给家人做饭,他忽然跑到厨房,问母亲晚上有什么好吃的。母亲告诉他有鱼,还有几样新鲜蔬菜。他让母亲别忙了,去厅里坐一坐,晚饭交给他。以前都是母亲烧菜给大家吃,今天让他来试试。

    “你还会做菜?”

    他说他平时很留意母亲烧菜,自己暗中学过,在陈先生家也试过。

    当晚我们吃他炒的菜,居然很好吃,母亲、大姐和我同声夸奖。吴春河那天也在,他跟三哥开玩笑,说以后阿康不愁找事做,可以去开个小饭馆,招揽食客养家糊口。

    三哥也开玩笑:“以后阿姆跟我住吧,我天天做饭炒菜,让阿姆享口福。”

    母亲感觉有异:“阿康怎么说起这个?”

    三哥忽然离开餐桌,跪在地上给母亲磕了个头。

    母亲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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