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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通知他去监狱办手续领遗物,他吃了一惊。当局有令,不敢不去,处理完后事,以为就此了结,哪想没完没了,不时有人找他问钱亚清的事情,甚至讨债的都找过来,追钱亚清欠的某一笔钱。十几年过去,日本人走了,国民党来了,哪怕钱亚清存有几根死人骨头,只怕早已烂光,却没想到事情还是没完没了。去年春天来了一伙便衣,不由分说把他叫出家门,推上一辆车,拉到拘留所关起来。家人吓坏了,以为他犯了重案遭到密捕,没想到还是因为钱亚清,保密局的特务查其下落。他在拘留所当了三天犯人,每天接受审讯,翻来覆去说那件事,那些人居然给他上了美国的测谎器。
大哥说:“这就对了。”
钱文泰碰上的特务应当就是柯子炎。看来钱以未确实还在让特务百般牵挂。
对钱以未上心的不仅特务。钱文泰经测谎给放回家后,凳子还没坐稳,外头又有人找,自称来自台南,有事相问。这个人特别执着,几次三番上门,不厌其烦,刨根问底,为的什么事?还是钱亚清。
“后边这位可能是吴春河。”大哥判断。
父亲钱以未已经不在人世,不出大哥意料。大哥感到奇怪的是,一个死亡十几年的人,还有什么让特务惦记?哪怕他当年如何重要,死这么久了,早是过气亡者,除了家人需要偶尔想念,其他人真是不劳操心,说来确实令人费解。
“也许得把柯特派员倒吊起来,从屁眼里打出个究竟。”大哥说。
恰在其时,副官进门报告,柯特派员来了,有事禀报。
大哥说:“给他上茶。请特派员稍等片刻。”
颜俊杰问:“他找你什么事?”
“可能是吴春河。”大哥问,“你问到什么消息没有?”
颜俊杰也在台湾查了吴春河的情况,这位故人让颜俊杰更其吃惊,与钱以未可有一比。钱以未虽然传奇,四处蹲监狱,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神龙见首不见尾,尸骨无存,毕竟留有若干记载。吴春河更其诡秘,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抓不住摸不着。台湾情报部门已经把他列为共党要犯,认为他在台湾负有特殊使命,有多条台湾岛内中共地下活动线索与之相关,却始终没有掌握他的踪迹。据说吴春河懂“易容术”,能够迅速改变自己的模样,让人无从捉拿。颜俊杰很惊讶,当年吴春河在漳州搞剧社,确实会演戏,还当导演,但是没听说他会易容,忽然就能胖脸变瘦,矮子长高。
“这么多年不见,或许已经术有专攻?”颜俊杰说。
“据说眼下他被关在新加坡英国人的监狱里。”大哥说。
颜俊杰大惊:“怎么会呢!”
“说他给关进华盛顿美国人的监狱里,我也不觉奇怪。”大哥说。
大哥问起颜俊杰近况,家人都好吧?夫人如何?岳父大人有何安排?颜俊杰长叹,说不如理个光头出家算了。阿凤的墓边有座庙,干脆进那座庙得了。
“那是尼姑庵。”大哥劝他,“都过去了,好好过日子吧。”
颜俊杰与妻子感情不洽。颜妻是官家娇女,从小养尊处优,生性比较骄横,曾留学欧洲,交游面很广,身后有一群追随者,时有绯闻。颜俊杰虽是富家子弟,为人却不张扬,喜静不喜动,多愁善感,行事严谨,两人性格差异较大,婚姻比较勉强。颜俊杰去台后,在海军总部一个办事机构任职,每天下班回家,妻子总在外边应酬交际,他自己枯坐大宅,有时通宵达旦。
“忍忍吧。都会过去的。”大哥说。
颜俊杰没多耽搁,告辞离开。
柯子炎进了大哥办公室,有要事相告。
几天前,厦门警察局属下水警大队扣押了一艘轮船上的三百余人,轮船来自马来亚,所扣人员均为马来亚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出境的华侨,怀疑其中可能藏有不少“马共”即马来亚共产党员。大哥从一个渠道得到消息,即通知柯子炎,请柯亲自进岛,查一下吴春河或者“阿义”是否在这三百余人中。柯子炎遵命,赶到厦门找了水警大队的头头,查核了名单,没有这两个名字,特来向大哥报告。
大哥问:“人放了吗?”
“还押在水警大队里。”
大哥认定人肯定在里边,要柯子炎再次去,当面认,不要只看名单,隔靴搔痒。
柯子炎有些尴尬:“钱长官知道,这么多年了。”
他的意思是虽然与吴春河有旧,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怕不一定能认出来。
“难道要我亲自去认?”大哥问。
大哥逼着柯子炎去认人。吴春河号称会易容,会不断变换名字,人却肯定是那个人。无论吴春河变成什么样子,别人认不出来,柯子炎应当可以,他们俩关系非同一般。
“别的好办,这个人啊。”柯子炎为难。
眼下如果是别的嫌疑人,例如大姐钱金凤,甚至钱长官本人,一旦涉嫌共党,撞到柯特派员手上,不会有任何问题,该抓就抓,绝不容情。唯有吴春河此人让柯子炎很尴尬,推三推四,因为脸上挂不住。
大哥不容他推托,强调眼下吴春河是共党要犯,任何人徇私不得。他不把吴春河当妹夫,柯特派员也别把吴春河当故旧。
柯子炎问:“钱长官能否给我说个理由?”
从一开始他就表示过不解。钱长官紧盯吴春河不放,为什么呢?吴春河毕竟是钱金凤的丈夫,钱长官的亲妹夫,大义灭亲也不至于需要如此。钱长官口口声声说是“剿共”,是任务,只是这样吗?没有其他缘故?
“我跟他有一笔账要算。”大哥说。
这笔账就是大姐,大哥认为她横死山冈,宪兵是杀手,柯特派员是催命鬼,而吴春河是祸首,是吴春河把她引上了这条路。
“钱长官真是这么感觉?”
“不必问我感觉,”大哥说,“我要这个人。”
大哥让柯子炎再去认人,要是没有认出来,他会亲自去厦门核实,亲自去认,看看柯特派员是不是暗中徇私,放跑了重要嫌犯。
“钱长官要把我逼上梁山啊。”柯子炎说。
柯子炎去了水警大队,三百多个被扣人员集中在码头边一个旧库房里,特务押着他们排成长队,在库房外的空地上放风。放风者三三两两绕场而行,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有几个年轻人高声骂娘,对当局发泄不满。
“干他姆!郎毛警察乱关郎。”
这是骂“鸡巴毛”警察乱关人。柯子炎躲在吉普车上,一边认人,一边仔细倾听。马来客讲话骂娘都用闽南话,这不奇怪,那里许多华侨、华人老家都在闽南。
吴春河没在这些人里。
柯子炎带着他的人离开水警大队驻地。刚出大门,他又命令吉普车返回。
囚犯再次从他面前走过,其中有个走路一瘸一拐的男子引起柯子炎注意。这人看上去年纪不小,个子不高,头发蓬乱,衣服邋里邋遢。柯子炎目不转睛,屏息静气,看着瘸子慢吞吞绕场走完一周。
“就是他。”柯子炎喘一口气,“带走。”
他认出了吴春河,但是始终躲在一旁,没打照面。
大哥简直料事如神,他断定吴春河在那里,居然真从那里把人抓住。得知吴春河落网,他说:“这就对了。”
他先不与吴春河见面,也不逼柯子炎去面对,审讯任务交给了师部军法处。
吴春河很难对付,几次过堂,软磨硬抗,要紧的话一句都没有。他声称自己只是普通华工,在马来亚橡胶园里干活,受朋友牵连,稀里糊涂被英国人捕住,驱逐出境。他不知道什么马共,更不知道中共。他也不知道“吴春河”或者“阿义”是谁,反正不是他。他不知道钱金凤,不知道吴亚明,不知道什么电台,不知道谁是他的上级。
军法官向大哥报告。大哥下令:“上刑。”
“嫌犯身体很弱。”
大哥让军法官狠打,不管是瘸是拐,打到讲真话为止。
柯子炎说:“以我了解,用刑只怕不管用。”
大哥说:“如果不管用,请柯特派员上。”
军法官没能撬开吴春河的嘴。
吴春河受刑那天,母亲和澳妹从厦门坐船赶到泉州,到了师部。母亲追问大哥:“春河死在哪里?”
大哥心知蹊跷:“母亲听到什么了?”
母亲所谓“死在哪里”是口头禅,她找大哥要的是活人。她怎么会到大哥这里找女婿?因为有人给家里送了一封信,从